父親賬本上暈開的墨跡，在往後的歲月裏，漸漸化作了我生命中清晰的脈絡。那些被苦澀浸透的日子，沒有將我壓垮，反而成了滋養未來的土壤。

母親一夜之間白了頭，卻也一夜之間堅硬了脊樑。她接過了父親留下的縫紉機，噠噠的機杼聲從清晨響到深夜。我則在課餘時間找了份抄寫員的差事，一筆一划地掙來微薄的薪水。有時夜深人靜，我抬頭看見母親在燈下工作的側影，恍惚間又回到了童年。只是這次，針尖刺破手指時，我會輕輕接過她手中的活，說：「媽，我來。」

生活依然清苦，但我們在彼此的扶持中找到了新的平衡。每個週末，我都會陪母親去市場買菜，她總是在攤位前徘徊比較，計算著每一分錢的用處。直到有一天，我領到第一份正式工作的薪水，執意帶她去買了雙軟底的皮鞋。母親試鞋時眼眶泛紅，喃喃道：「你爸要是看到就好了。」我蹲下身為她系好鞋帶，抬頭笑道：「他看得到的。」

苦盡甘來的過程，從來不是戲劇性的轉折，而是日復一日的堅持。我在工作中從最基礎的職員做起，每天最早到辦公室，最晚離開。那些年凍僵手指寫字的經歷，教會了我耐得住寂寞；那些父親賬本上的數字，讓我懂得了責任的重量。漸漸地，我開始獲得晉升，辦公桌從角落移到窗邊，薪水的數字後面悄悄多了一個零。

十年後的某個午後，我帶著母親搬進了新家。陽光明亮的客廳里，母親輕輕撫過嶄新的沙發，忽然轉身從行李中取出那盞煤油燈，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苦日子過完了，但不能忘記。」她說。我點點頭，泡上一壺上好的鐵觀音，茶香氤氳中，我們對坐品茗。

「媽，還苦嗎？」我問。 母親啜飲一口，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苦過才知甜啊。」

茶湯入喉，初時微苦，繼而回甘，最後滿口生津。這何嘗不像我們的人生？那些曾經的苦難，在時間的發酵下，竟都化作深長的餘味。父親留下的愛，母親堅守的勇氣，我在困頓中學會的擔當，都在這杯茶里得到了安放。

窗外飄來鄰家燉肉的香氣，母親絮絮叨叨說著明天要去買些什麼來填滿新家的冰箱。我看著她不再年輕卻充滿希望的側臉，忽然明白：甘來不是苦盡後的終點，而是我們學會在苦中作樂，在逆境前行，最終抵達的從容。

生活依舊會有苦澀，但我們已經學會如何將它沏成一壺好茶，細品其中深意。這大概就是成長最珍貴的饋贈——不是再也不苦，而是苦盡甘來後，更加懂得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