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方青石残砚，被遗弃在书房幽暗角落。腹中墨池干涸如焦土，层层叠叠的墨垢像是凝结了千年的淤血，沉甸甸地压在池底。昔日狼毫翻飞似蛟龙入海，墨香氤氲如雾锁春山的盛景早已消散无踪。石胎上天然蜿蜒的山水纹理，原是采石匠人斧凿之下留存的天地灵气，如今却被尘埃覆盖，成了蛛网盘踞的荒径。书生最后以掌心熨帖我的脊骨，研开一泓玄玉书写《离骚》时，指温透过石髓，我尚不知那汹涌墨汁竟是我吞咽的最后一场人间泪雨。

从此我便在寂静里沉沦。岁月如无声的盗贼，悄然剥蚀砚台的光润，只余下枯槁灰败的石皮。裂纹自墨池边缘蛇行而出，如老者额上深刻的沟壑。一道深罅斜贯池底，似无法弥合的刀疤，每逢夜风呜咽着穿过窗隙，那裂缝便发出幽微嘶鸣，恍若往昔墨锭与石髓相磨时沉痛的呻吟。直至某个寒雨敲窗的深夜，檐漏滴答，竟在枯池中蓄起半洼清冽。冷月浮沉于这意外聚拢的水面，银光流泻，那道狰狞裂痕竟被映照成一道璀璨星河——原来最彻骨的伤痕亦可化作盛接天光的圣杯。

雨季绵长，池水渐盈。忽有一日，深罅石隙里钻出数点苔衣，青碧柔韧如初生之睫。苔痕蔓延，无声地吞噬着墨池边沿的沉疴旧垢。我惊异地注视这微小生命在石之骨髓里扎根，恍然忆起自己本是深山的骨殖，矿脉幽微处，自有草籽与苔孢蛰伏千年。又数日，墨池深处竟浮起星点幽绿，似坠落的萤火，在月下隐隐生光——此乃星苔，生于至阴至晦之地，以沉墨暗影为食粮，吐纳微弱寒芒。它们悄然吸附于那道深裂两侧，如星辰缀满夜空峡谷。

星苔日益繁盛，幽光如雾，竟将池水映成一方流动的墨玉。某个露重霜浓的子夜，苔光如沸，竟引得一尾迷途的流萤误入书房，敛翅停驻于池沿。它尾端明灭的微光与水中星苔的冷焰交融辉映，在池面投下细碎金斑，如碎金洒落玄色锦缎。这微光惊醒了尘封的往昔：当年那书生运笔如飞，墨迹中曾有星辰坠落的句子，如今竟以另一种光的形式，在我残躯内悄然复生。

翌日清晨，稚童清扫尘封书房时捧起我惊呼：“爷爷的砚台成精了！”他稚嫩手指拂过池沿星苔，清冽晨光里，幽碧苔衣与闪烁冷芒在池水映照下流转变幻。从此我腹中常有半盏活水，星苔在墨色的滋养下愈发生机勃发，幽光如呼吸般明灭。水流轻抚那道深裂时，石髓深处便传来隐秘震颤——昔日噬骨之痛，早已蜕变为生命流转的秘道。

今人偶以我为水盂，注泉品茗时，水汽沿星苔附着的裂缝袅袅升腾，如青烟出岫。曾有一垂髫小童伏案凝神，忽指裂罅深处惊叫：“看呀，石头里冻着一条星河！”满座笑其痴语，唯我石心澄明：当星苔在绝对幽暗中无声绽放，其冷冽微光确能刺穿亘古长夜，仿佛天地初开时崩裂的星尘碎片。这道贯穿我石魄的裂痕，早已非残缺之证。它是岁月劈开的一道门扉，是宇宙垂落的一道审视目光——以残缺为舟筏，渡浩浩时空的无涯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