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來

  • 作者筆名:楊若曦
  • 發表日期:2025-08-28
  • 寫作年級:F2
  • 字數:1170
  • 文章類別:其他

雨水来时,父亲正蹲在田埂上抽烟。旱烟袋一明一灭,像垂死之人的最后一点心跳。我看见他佝偻的脊背在暮色中凝成一尊陶俑,仿佛再烈的日头也烤不化那身筋骨。

第一滴雨砸在父亲裸露的脖颈上,顺着脊沟滑进汗渍斑斑的粗布衫里。他猛然抬头,混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那是整整一个旱季的焦渴。

雨幕接天连地,将整个世界洗刷成灰蒙蒙的水墨。父亲扔下烟袋,张开双臂站在雨地里,任由雨水灌进他干裂的唇缝。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像一株渴极的稻子终于等来了甘霖,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地呼吸。

可是啊,甘来从来不是苦尽的简单回报。雨水漫过龟裂的田地,也冲垮了脆弱的田埂;滋润了枯禾的根须,也泡烂了补种的秧苗。父亲带着我在泥泞中跋涉,每一个脚印都盛满了混浊的雨水。他的蓑衣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像是要把整个雨季的重量都扛在肩上。

夜里,我听见父母在隔壁低语。 “东坝冲垮了...明天得去修。” “允行的学费...” “先把秧苗救活再说。”

黑暗中,我摸到枕下那个信封,里面的纸币已经被雨水浸软。那是我在工地上一块砖一块砖换来的,每一张都带着混凝土的气味。

天未亮,父亲已经扛着铁锹出门。我追上去,沉默地走在他身后。晨曦中的稻田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倒映着我们父子歪斜的身影。父亲修堤坝,我扶秧苗,泥水没过膝盖,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力气。

“苦日子就像这泥潭,”父亲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越是挣扎,陷得越深。”他用力将一锹泥土拍在堤坝上,“得找到着力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甘来不是苦尽的终结,而是学会在苦难中寻找着力点的智慧。

补种的秧苗终于在新修的田埂间站直了腰杆。秋风起时,稻浪翻滚成金色的海洋。打谷场上的连枷声日夜不息,新收的稻谷在阳光下铺展成一片灿烂的绸缎。

开学前夜,父亲将我的行李仔细检查了三遍。最后,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学费。 “读书人,”他说,“要活出人样来。”

很多年后,我在城市的高楼里教书。每当我站在讲台前,总会想起那个雨季。我发现苦难从来不会真正消失,它只是换了一副面孔继续存在。就像父亲说的,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着力点。

去年秋天,我带学生回乡采风。父亲已经老得认不清人,却执意要带我们去田里看看。夕阳西下,他的白发在余晖中像一蓬芦花。 “爷爷,”一个学生问,“稻子为什么弯着腰?” 父亲笑了,露出稀松的牙:“因为它结满了籽实啊孩子。越是饱满的稻穗,越是懂得低头。”

晚风吹过千顷稻浪,仿佛整个大地都在轻声应和。我忽然听见十七岁那年的雨声,从记忆深处潺潺涌来——那场雨从来没有停过,它一直下着,下成生命的甘泉,下成岁月的歌谣。

苦尽甘来,原来甘的一直都是这个过程:在苦日子里学会弯腰,在暴雨中学会扎根,在干旱时学会等待。就像稻子不知道什么是甘霖,它只是在下雨时拼命生长,在日出时抬起头来——如此度过四季,如此过完一生。

如今父亲长眠在这片稻田里,他的骨血滋润着每一株稻穗。每当我看见金黄的稻浪在风中起伏,就知道那是父亲在教我:活着,就是要做一株懂得等待雨水的稻子,更要做一个在无雨时也能寻找活路的人。

甘来从来不是结局,而是在苦难中活出人样的每一个瞬间。就像此刻,夕阳西下,稻香满地,我终于懂得——所有吃过的苦,都化作了今日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