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盡

苦味在舌尖上蔓延開來，先是微微的澀，繼而轉為濃重的苦，最後竟在喉間化出一絲甘甜來。我放下茶杯，望著杯中沉浮的茶葉，忽然想起祖父生前常說的那句話："苦盡自然甘來。"這六個字，自我幼時便如影隨形，卻直到今日，方才略略品出些滋味。

幼時家中貧寒，祖父總在院角種些苦瓜。夏日裡，那藤蔓攀附著竹架，結出凹凸不平的果實。我每每嫌其苦澀，祖父卻吃得津津有味。"這苦味，"他咀嚼著，皺紋裡夾著汗珠，"是先苦後甜的。"我自然不信，只當是老人家的自欺之語。後來偶然讀到醫書，方知苦瓜確有"君子菜"之稱，因其雖苦卻不傳苦於他物。這倒與祖父的為人有幾分相似——他一生坎坷，卻從不將苦楚加諸旁人。

中學時迷上圍棋，常與同窗對弈至深夜。棋盤上黑白交錯，勝負往往繫於一念之間。記得一次重要比賽，我在優勢下疏忽大意，被對手逆轉。回家後摔棋譜、折棋子，憤懣難平。父親默然撿起散落的棋子，只說："輸棋的苦，要嚼碎了咽下去。"後來才明白，那苦澀的失敗滋味，反成了我棋藝精進的養分。如今想來，人生許多事何嘗不是如此？苦味入心，反倒比甜膩更耐得回味。

去年冬日，陪友人至醫院化療。藥水注入血管，她的眉頭緊鎖，卻始終未出一聲。窗外枯枝劃過灰白的天空，她忽然笑道："這藥苦是苦，但想到能活命，竟也覺得甜了。"我握著她冰涼的手，想起古籍上"良藥苦口"之語，原來並非虛言。人對苦味的接納，有時竟與求生意志息息相關。護士推門進來，陽光突然穿透雲層，在床單上投下一方明亮。

茶已涼了，苦味卻在喉間久久不散。這苦味彷彿是一把鑰匙，打開了記憶中許多塵封的角落。祖父的苦瓜、棋盤上的敗局、醫院裡的藥水，都在這苦味的召喚下鮮活起來。苦盡甘來，或許不是苦味消失了，而是我們學會了在苦中品味，在澀中覺醒。人生百味，苦最是綿長，也最是深刻。它像茶葉般在時間的熱水裡舒展，最終讓我們嘗到那隱藏在皺褶裡的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