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盡頭那間老茶館，門框歪斜，門板斑駁，像個駝背的老者，靜靜地蹲在日頭將落的時分。阿誠坐在門前的竹椅上，手裡捧著一隻缺了口的瓷杯，茶涼了，他也不換。煙從杯口裊裊升起，其實是霧，秋晨的濕氣太重，浸得人骨頭發酸。

這茶館是他父親留下的。三十年前，這條巷子還熱鬧，賣糖葫蘆的、修鞋的、唱南音的，都愛來這裏休息。父親泡一壺鐵觀音，笑著說：「茶苦，人才會醒。」那時阿誠還小，不懂，只覺得那茶又澀又嗆，喝一口就皺眉。父親卻說：「苦過了，甜才會來。」

可甜從沒來。

十五歲那年，父親在一個雨夜倒下，腦溢血，沒救回來。茶館沒了主心骨，客人漸漸散了。阿誠退學，獨自撐起這攤子。他學泡茶，學算帳，學對付那些賴帳的熟客。冬天炭火不夠，他把手插進袖管，盯著爐上那壺水，等它沸。水聲響了，他卻聽見父親的咳嗽，一聲一聲，像在牆角回蕩。

日子一天天熬，茶越泡越濃，心卻越來越淡。他曾想過關門，可每次伸手去摘那塊「誠記茶館」的木匾，手就抖。那是父親親筆寫的，墨跡已褪，但筆鋒還在，像一道不肯癒合的傷。

前陣子，他咳血了。醫生說是肺積勞，要休息。他笑，休息？這茶館一關，就真的什麼都沒了。他照常開門，照常煮水，照常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竹椅上。只是現在，他常看著巷口發呆，彷彿在等誰。

今天清晨，他醒得特別早。天灰濛濛的，他照例泡了壺茶，卻沒喝。他把茶倒進院子那棵老榕樹的根旁。樹皮裂得厲害，像他的手。他輕聲說：「爸，我快撐不住了。」

話說完，他竟覺得輕了些。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腳步聲。一個穿校服的女孩走來，怯怯地問：「阿伯，這真是誠記茶館嗎？我爸說，他小時候常來這兒。」她從書包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裡，少年模樣的男人坐在這張竹椅上，背後是年輕的父親，正笑著倒茶。

阿誠愣住。他接過照片，指尖顫抖。女孩說：「我爸上個月走了。他最後一句話是——去誠記喝杯茶。」

風忽然停了。霧散了一角，陽光斜斜地切進巷子，落在那隻缺口的瓷杯上。杯底殘茶微晃，映出一道細細的金光。

他沒說話，只是起身，重新燒水。

水沸時，他泡了一壺新茶。苦，但香氣裊裊，像某種久違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