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門框懸掛一串乾瘪的紅辣椒，在風中微微搖晃。我站在門外，聞到那陣熟悉的苦中藥味，便知道父親又在熬苦湯了。

父親是個中醫，對中醫的理論瞭如指掌。但他有個習慣，每到月底，必定會熬一鍋苦藥，要我倆二人一起喝光。那藥黑如墨汁，苦似黃連，那味道簡直是我童年的夢魘。

「快進來吧，藥熬好了。」父親緩緩張口，視線不離開身前那鍋藥湯，用眼神示意我到他旁邊坐下。

才剛坐下，熬藥的煙霧湧在我的面前，苦湯的味道穿透我的鼻腔，我用手輕輕撥開雲霧，定眼在眼前那鍋「墨汁」。

灶台上的苦湯咕嘟咕嘟冒著泡，苦澀的藥氣充斥在屋中四角。父親那佈滿青筋的手提着木勺、攪動著苦湯，他的手比去年又多了幾塊老人斑。

「這次我多加了黃芩。」父親頭也不抬地說「你濕氣重，清熱解毒。」

我用手遮了遮鼻子：「這麼苦的藥，我能喝少點嗎？或是加點糖，太苦了，我喝不了！」

父親不語，他舀了一碗湯：「人生在世，先要學會吃苦。」吹了幾口氣再遞給我：「喝。」

藥碗在手熱得發痛，苦氣直衝鼻腔。我深吸一口氣，捏著鼻子一飲而盡，苦得舌根發麻，眼淚都在眼眶打轉。父親卻面不改色地喝了兩碗，彷彿在品嘗什麼美味。

去年，父親突然中風，我請假回家照顧他。看見男人艱辛地蜷縮在床上，連翻身都為之吃力，但他仍然堅持每天喝苦藥，說是「苦口良藥」。

「太苦就別喝了。」我勸他。

父親沒有半點動搖，他顫抖著手去夠藥碗，我連忙接過碗餵他，只見他額頭上冒出點點汗珠，但仍舊一聲不吭地把藥喝光。

康復訓練時，父親一點一點在走廊練習走路。他走路僵硬得似木頭，每走一步都要停下來順氣。醫生要給他減輕的訓練，他卻拒絕：「不夠苦就沒效果。」果然，父親慢慢能夠再如往日般走路了。

直到今年，父親在家時突然暈倒，我焦急地連夜送他去醫院，醫生說是腦梗復發。手術室外，我聞到刺鼻的消毒水味，突然很想念家裡那苦藥味。

父親終於醒了，他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是：「該熬苦盡湯了。」

我紅著眼睛笑了道：「回家就熬，你要監督著我喝。」

父親的手背上插著輸液管，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我輕輕握住他的手，發現這雙曾經有力的大手已經枯瘦如柴，卻不減半點溫暖。

人生，最苦的也許不是藥，而是看著至親之人慢慢老去卻無能為力。但父親一生堅持告訴我：「苦的盡頭不是甜，而是讓我們學會珍惜每一刻相守的時光。」

灶台上的蒸汽模糊了玻璃窗，恍惚間我看見父親在灶台前熬藥的身影，那熟悉的氣味又在我鼻腔中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