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香尚未散盡，人間已換了時節。

苦已盡，人亦盡。

外婆的苦盡了，甘在何處？

三月鶯時，雲岫成詩。雨水綿延數日。藥櫃深處飄出淡淡霉味，我不得不將藥材逐一取出晾曬。在最底層的抽屜後，發現個紫檀木匣，匣中靜臥著《傷寒論》。扉頁飄落一張箋紙，紙背透著淡淡藥漬。上面是外婆簪花小楷寫就的字句：「百草熬成世間味，最甘不過人煙氣。」

我終於明白：外婆所謂的甘，從來不是糖的甜味，而是生命與生命相互溫暖時，那瞬間顫動的共鳴。她一生俯首藥灶間，熬煮的不過是這人間最尋常卻最珍貴的溫度。

夕陽又一次漫過藥櫃時，我取出那罐珍藏的甘草。取一片含在口中，甘味緩緩化開。院中外婆手植的枇杷樹已亭亭如蓋，新結的果實隱在葉間，等待某個喉痛的孩子來摘。

風起時，樹葉沙沙作響，如藥湯將沸時的低吟。我忽然聽見外婆的聲音穿過時光：「嚥下去，苦盡了便是甘來......」

原來甘味從來不需等待。它就在苦味最深處，如燈火在夜的最深處；如愛在生命的最深處。當我們學會將苦楚熬成給予他人的溫暖時——甘，已悄然滋長在每一寸光陰裡。

藥香氤氳中，我看見無數個她：抓藥的她、問診的她、深夜縫衣的她、在賬簿上劃下「贈」字的她......最終都化作那個坐在夕陽裡的老人，白髮如雪，笑容如甘。

最後一縷陽光移過藥櫃最高處的抽屜，那裡藏著她最珍視的野生甘草。百味之宗，調和諸藥。

誠哉斯言。她終其一生，不過是在苦與甘之間尋找平衡，如同甘草調和百藥。而今這甘味已透過時光，滲進我的血脈，成為永恆。

窗外，枇杷樹的新果在夕照中泛起金黃光澤。我輕輕合上醫案，知道明天又會有新的病人推門而入，帶著他們的苦痛與希望。

而我們要做的，不過是將他們給予的信任，熬成帶著溫度的藥湯。一如外婆當年所言：「世間萬苦，終將回甘。」

苦已盡，甘正來。

檀木櫃歷久彌香，抽屜開合間瀉落百草秘語。我終於讀懂外婆用一生書寫的藥方：所謂甘來，從來不是苦盡後的報償。甘在苦中生根，在火中熬煉，在贈予時發芽，最後在記憶裡開出花來。她吞下世間至苦，卻將自己熬成眾生碗裡那抹永不消散的回甘。

暮光映著賬簿上斑駁的「贈」字，墨痕竟似新磨。恍惚見她執筆含笑，藥香如蝶停駐筆尖——原來最深沈的甘甜，是苦難被愛意釀成永恆的剎那。百草會枯榮，藥香終飄散，唯有她贈予世間的那味甘，化入春風雨露，從此歲歲年年，潤澤人間。

壺中煙氣升騰，聚作雲又散作雨。而甘味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