縷縷炊煙，裊裊升起。我的記憶還停佇在那朦朧而蒼茫的鍋裏。記憶中母親總是獨自在廚房裏攪動着偌大的湯煲，等待藥材收成濃汁。那時我明白，母親是為了治好我先天性的味覺失調，母親為了我四處奔波，我吃過中藥，西藥，卻終是徒勞無功，母親也每每失望而回。

後來，母親聽了坊間傳聞，只要長期服用苦瓜茶便有刺激味蕾之效。母親便每天盛上一碗苦瓜茶「快喝，對身子好。」儘管不情願，卻依然要在母親的注目下把那苦澀的苦瓜茶傾壺而盡。「很苦！」那股苦澀之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上腦門，直擊脾肺。朝朝暮暮，我皆坐在窗前，仰望天空，盡訴心中的陰薶「我何時才能嚐到苦以外的味？」。天空高遠，像極了一頁翻不完的詩，黑闃穹蒼，如同童年黢黑的夢魘。這般的苦，在不知不覺中充斥着我整個童年，總教人痛深惡絕。

我望著母親不絕如縷地攪動著藥煲，手心中緊握的勺子，劃過一道道地軌跡。燈光交錯，灑在母親頭上，背影削瘦，絲絲銀髮映入眼簾，也不知何時母親手上多了幾道傷疤和小繭。母親總沒有怨言，我心中萬千言語的感激，卻無法衝破苦澀的壁壘送到母親心中。

物轉星移，滄海桑田。十八歲的肩膀，一夜升華如抽枝的柳，風中顫抖勇氣。恰逢文憑試，我每日點燈夜讀，奮筆疾書，焚膏繼晷，為的就是讓我在科研的路上順風順水，研發一粒能激發苦以外的那七味。手裏的藍筆芯乾了又滿了，改錯帶換了又換，筆記堆積如山。渺渺水煙依舊，母親依舊盛上一碗苦瓜茶，我呷了一口，苦味似乎更濃了。在這學業的壓迫，社會的急速，在胸口釀成黯黑的苦澀，刺激着我的舌根和整個青年。這一切，卻在我收到成績表的那一刻皆化成空，廢寢忘餐的生活沒有為我換取璀璨之星，手中的藍筆沒有為我寫下一片藍天，如今的改錯帶也無法掩蓋我心中的苦，那些筆記終是苦了自己的價值。

腳步聲響起，母親走了過來，仍是一面焦急。我攥住手上的成績表，她沒有責備，只是輕輕地擁抱着我：「沒關係的。」我不敢抬頭望母親，只是低頭看着那不合格的成績表，那一刻空氣凝住了，連蟬聲也像被按下靜音鍵。我強忍着淚水，哽咽地想說一句對不起，「也許母親一切的努力都白費了吧。」沉默在我們之間拉長，母親的沉默也許是安慰，而我的沉默卻是來自未來的壓抑。垂楊嫋嫋，落葉遍地，樹枝互相碰撞着，彷彿是一聲聲的低語，惋惜着被吹落的樹葉。那時候我才明白秋天的味道，是苦澀的，也是煎熬的。

居諸不息，歲月如流，母親的生命也隨流水悄然逝去。母親臨終時仍只是叮囑我，「別擔心，那茶的配方，我都放在那書枱下的櫃子了。」母親神情憔悴，面色蒼白，卻依然使勁地微笑著，那一刻黑壓壓的天彷彿有人傾瀉了苦水，我的心頭沉沉地被苦澀埋沒了。

我放下了康乃馨的花瓣，輕風吹拂，那一瓣隨風飄揚，正如她輕輕的來，也輕輕地走。

燈影搖晃，杯中茶冷。我回到家中，推開沉重的鐵門，苦澀依舊，事物依舊，杯中的苦瓜茶卻是冰冷的。欲以明火加熱，呷嚐一口，依然是如此冰冷，那些溫暖，在事過境遷之後，將被薄霧隔絕了一樣，手心中仍能感受到微微的餘溫，卻永遠無法再次傳遞到心中。我莞爾一笑，笑我生活的苦，更笑我的無能。上一代不會傾吐，下一代無心體會，生命，就像黃昏最後的餘光，瞬間沒入黑暗。我與父親隔著沈默與歲月的河，他在岸那頭以背影回應我的呼喊，我在這頭以喟噗掩飾自已的逃疑；想靠近，卻怕刺痛彼此的寂寞；想轉身，卻又破血脉的繩索輕無牽住。苦，是說不出口的沉默，像悵然有所若失之感總是卡在喉嚨，無法吞下，也無法吐出。

風輕輕地吹過，久未放晴的天空，依舊留著妳的笑容，一瞬間，勾起了往日的殘影，母親那溫柔的一句浮現在我腦海。我打開書枱下的櫃子，發現了一張接着的紙條，一打開，才發現那竟是空的。我凝神細察，依舊看不出任何文字。難道那只是一張白紙？一張本應承載着苦澀的白紙，如今竟是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