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溪水般無聲流淌,外婆的藥鋪里,藥香依舊繚繞,只是那佝僂的身影不再忙碌於其間。我最終接過了那串沈甸甸的銅鑰匙,檀木抽屜開合的聲響,成了我與外婆跨越時空最篤定的應答。昔日依偎在外婆身旁的懵懂孩童,如今指尖已能熟練捻起每一味藥材的分量,鼻息間熟悉的氣味,是血脈里無聲流淌的叮嚀,亦是甘甜。
外婆走後,小小的藥鋪並未沈寂。我守著那縷不散的藥香,如同守著外婆未曾熄滅的心燈。記憶深處,外婆為咳喘者熬煮枇杷膏時,我總嫌其苦澀難當。如今,我試著將外婆的方子攤開在燈下,一味味藥材如同她未曾講完的叮嚀。蜜煉的枇杷膏在陶鍋中咕嘟作響,升騰起的甜蜜氣息溫柔地包裹過來,彷彿外婆那雙溫熱的手正輕輕覆上我肩頭。那苦澀與甘甜在陶鍋里翻滾交融,最終焠鍊出琥珀般溫潤的光澤。原來真正的「甘」並非苦盡後的憑空恩賜,而是將苦澀悉心熬煮,以時間與心力為引,才熬出來的。
又是一個霜重的清晨,推開藥鋪的木門,我怔在原地。門楣之上,不知何時懸上了一塊嶄新的烏木牌匾,三個樸拙而厚重的大字映入眼簾:「仁心堂」。匾額下方,密密地擺放著鄉鄰們悄悄送來的心意:沾著晨露的山間草藥,竹籃里圓潤飽滿的雞蛋,還有一小罐自家蜂場割下的、澄澈透亮的野蜂蜜。陽光落在蜜罐上,折射出溫潤流動的金光,那光彷彿有了溫度,緩緩流淌進心底,將外婆離去後那巨大的、冰冷的空洞一點點填滿、熨帖。我仰頭望著那樸拙卻如樹根般遒勁的字跡,不禁哽咽—這無聲的匾額,這滿含泥土清芬的饋贈,這不再苦澀的枇杷膏里徐徐漾開的甘醇,便是您耗盡一生心血,為這人間、也為我熬出的最深沈的回甘吧?
月光悄然漫過窗櫺,流淌在靜默的檀木藥櫃上。我輕輕拉開最深處那個抽屜,裡面靜靜躺著一小包東西。解開素色的棉布,竟是一塊色澤沈鬱的陳皮,散髮著歲月沈澱後獨特的醇香。陳皮之下壓著一張薄紙,上面是外婆熟悉的字跡,墨色已隨光陰淡去,卻力透紙背:「留給乖孫潤喉。甘在苦後,更在心頭。」指尖撫過那歷經風乾與貯藏的橘皮,粗糙的觸感帶著陽光和時光的余溫。我將一小瓣放入口中,初始是微澀,旋即,一股難以言喻的、渾厚柔和的甘甜在舌尖緩緩化開,瀰漫至整個口腔,彷彿外婆那無言而深廣的慈愛,穿越了時空的塵埃,溫柔地包裹住我。我輕輕闔上抽屜,那縷沈靜的陳皮香氣卻已深深沁入肺腑。外婆,您嘗盡了百草之苦,咽下了人間之辛,原來只為將這千帆過後的真味,凝成這一瓣經年的回甘,悄然藏進時光深處,等我開啓。
藥爐余溫猶在,爐膛里灰燼尚存微紅。原來真正的甘,並非苦痛的徹底消散,而是當生命痛飲過最深的苦澀,依然能於灰燼的余溫里,辨出那縷永恆不滅的、由愛點亮的微光,並循著它,將薪火續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