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要送小紅去當童養媳？」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對，你也知道大哥的脾氣……現在送小紅去戶好人家，總比遲些被大哥送去當小姐好吧！」我的「丈夫」整天也只懂得賭，贏了錢便賭得更大更狠，輸了便回家找東西去押，但我就是從沒有想過他會狠心得把女兒賣掉。

「是疼她的一會兒就給她好好打扮一下，人家關夫人下午會來看她。」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紅是我懷胎十月、含辛茹苦地照顧的寶貝，縱然我們家境清貧，未能為她聘請老師，又沒有傭人服侍她，可是，我一直無微不至去照料她，希望她可以有愉快的童年，將來有美好的一生。我把最好的都留給小紅，小紅是我最親最愛的人，她比任何東西重要。

可是丈夫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彷彿我繼續把小紅留在身邊才是最自私的人──對嗎？我猶豫了。

「娘，早安！」是小紅的聲音，我想起以後也再不能聽到她這樣跟我打招呼，眼淚便滑下來了。我壓低聲線，對她說：「小紅早，今天下午有客人來，你就穿得漂亮點吧！」櫃子擋住了我的樣子，她應該察覺不到有異樣的。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把一切的不捨都吞下去，我要裝作若無其事，我要……

「娘，小紅漂亮嗎？」小紅挑了件紅色棉襖，面頰顯得更粉紅，可愛極了。我把她抱進懷裏，抱得好緊好緊──我害怕以後也沒有機會看見天真可愛的小紅了。

「抱歉，打擾了。」一位端莊美麗的婦人走進來，我知道這一定是關夫人了。我連忙為她沏茶，她和藹可親，小紅似乎很喜歡她，二人有說有笑。頓時，我更像一個傭人，服侍著夫人和小姐。其實丈夫說的也不無道理，只要進了關家，小紅將來一定會過得很好的，至少不再害怕吃不飽、穿不暖，我也不應該那麼自私，若我硬要把她留在我身邊，要她跟著我捱苦，這只會局限了她的將來。或許待她長大了，知道自己曾經有機會進戶好人家，卻被娘誤了，會痛恨我的自私。對吧，放手才是愛她的表現。

「小紅挺聰明伶俐，又討人喜愛，你就開個價吧！」關夫人突然這樣說，小紅的臉色也馬上變了。我恐怕小紅會知道甚麼，只好打發她出去玩。

「呃……原來小紅還沒有知道自己會進我們關家，你是她的娘親，應該好好教她將來怎樣照顧少爺才是吧！三千兩夠嗎？今天晚上我會派人來接她走了。這裏有點零錢，你們今晚就吃頓好的吧！」關夫人說過話，留下些錢便走了。

我望著門外發怔──想起昔日我抱著牙牙學語的小紅等待丈夫回家，我怎樣教她唸「爹」、「娘」……回憶總是甜蜜的，我「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一切也好不真實，今早丈夫才決定把小紅送走，現在關夫人便來了看她，再過幾個小時，小紅便要永遠離開我了……我猛力地拍打自己的臉，希望這只是一場夢。

今天晚上我做了小紅最愛吃的菜，她也有好幾年沒吃得這麼豐富了。看得出她今晚特別高興，不停跟我分享今天下午與鄰居女兒玩的趣事、在後山看見甚麼有趣的小動物……但當我想到這是跟她最後一頓晚飯，我只好低著頭，不發一語，害怕我一開口淚水便會不爭氣的跑出來。我不能送給小紅任何禮物，只好讓她記得曾經與媽媽愉快地生活，而且媽媽是堅強、開朗的。

晚飯後，我如常把小紅抱到床上，對她說故事。貼心的她也察覺到我的悶悶不樂的，她抱著我，說：「娘不要難過！是不是小紅做錯了甚麼使你生氣？小紅答應你，以後一定會乖乖的待在你身邊，只要你不要難過！」

我笑了笑，低著頭回答她：「娘只是有點累，你放心，娘也不會離開你的。」但我就是不敢抬頭正視她。

今晚的時間過得特別快，等到小紅入睡了，我便走到小花園，靠在一旁看星。記得以前老爺奶奶還在的時候，丈夫每晚也會陪我出來吹吹風，數數星。那時的星星特別光，特別亮，每次我也是累了才願意進去睡覺。後來他染上賭癮，每晚都像失了蹤，小紅也會出來，陪我看星星。那時的星星雖不像以往閃亮，但最少它們也滿佈整個夜空，不致寂寞。

可是，現在的我抬起頭，看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找不著一顆星星，難道它們都故意躲起來，將來的我也同樣孤單寂寞嗎？

「咯咯，咯咯。」

那是叩門的聲音，我知道小紅真是要離開我了。

小紅還小，其實現在把她送走她也不會難過很久吧！小孩子總是容易滿足，在關家生活了一段日子，她便會忘記在這個家的一點一滴了。取而代之就是安穩的生活。我是愛她的，就要給她最好。我強逼自己要堅強一點，狠心一點。

我走進房間，躡手躡腳把小紅抱了出來。我故意不看她的臉，就是不要讓自己心軟。從房間走到門外的數十步距離，頓時長得可怕，比昔日剛學走的小紅走的路更長、更難行，比這幾年的苦日子更長。

我把小紅抱進轎子裏，那個管家對我一笑表示謝謝意，但此刻我看上去，卻像是取笑我是個無能的母親，為了生活連女兒也可以捨棄──

小紅醒了。

大概她猜到我要離開她了，她連忙捉緊我的手，大喊：「娘，我要到那裏？這個大嬸是誰？我要跟她走嗎？快告訴我，究竟發生甚麼事？你不是才答應我不會離我而去嗎？」

傻丫頭，你真的認為娘是如此冷血嗎？這些年來我又何曾欺騙你呢？娘心裏有千言萬語，可惜在這一刻我不能向你訴說。也許，說得出的委屈便不是委屈了。

我大聲喝道：「你這個臭丫頭，我養不起你了！你進了關家，你我才可以有些好日子過！」我從來沒有這樣兇惡地對小紅說話，她被我嚇瘋了。她只懂拚命搖頭，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叫著：「我知道娘你不會離開我的，我知道娘不會離開我的……」

管家向我投了個眼神，提示我不要再耽誤時間。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撥開小紅的小手，摑了她一巴，對她喊了句「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便跑回屋內。

我知道這短短一分鐘已經徹徹底底地傷透了小紅的心，也許讓她恨我這個惡毒的女人一輩子，會比每天想家好……

我坐在門外，崩潰地哭了。

漸漸我的衣裳也濕透了，我抬起頭，原來正在下雨。可是雨水再重再多，也不及我的心情沉重。我嚐嚐雨水的味道，這是苦的……

這一刻，與小紅的所有回憶一幕幕地湧現，沉重的回憶彷彿把我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