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遊舊地所見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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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從機場下來,便匆匆坐上了巴士,筆直的巴士在蜿蜒的公路上行駛,當地人在巴士上齊唱藏歌,我帶著耳機與他們隔絕起來,一口一口地吸著氧氣瓶,費力地和朋友解釋我失約的原因。

我出生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七歲那年父母在北京投資成功,我搖身一變成了富二代,便頭也不回去了北京,直到離開窮困的大山已有十年了。我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和手機里的朋友通話:「我叔上個星期去世了,葬禮都結束了,我昨晚才知道,我爸媽叫我趕回去收拾遺物,我也不想失約的。」朋友在電話那頭仍是不依不饒,因為高原反應令我頭暈目眩,心跳加速,沒有多餘的耐心應付朋友,便掛掉了電話。我平靜地倚靠在窗邊,晨光熹微,不巧的是烏雲籠罩,霧靄朦朧,烈日被烏雲藏了起來,天空一改蔚藍的面貌,變成了像是被髒抹布浸過的水的顏色,於是我別過頭,複雜的情緒在心底慢慢的消化。

目的地到了,我拎起行李箱孤零零地站在嶄新的站牌上,十年過去了,塵土飛揚的小路早已被混凝土鋪滿;馬路邊上原來乾旱荒蕪的土地,在政府的資助下成功栽起了小樹苗,稀疏的草原也增添了綠色草皮,黑頸鶴成群結隊在邊上嬉戲,盡顯生機。十年前阿叔就站在殘舊的路牌對面,為我送行。我上了巴士,往窗下看的時候,卻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了,他頭也不回,大步流星獨自走在我們都熟悉的小徑上,一步邁一步往家的方向走去;我頭也不回,從貧瘠的大山駛向繁華高端的城市,這一駛便是十年。如今我回來了,而阿叔,卻留在我記憶中。

我心裏五味雜陳,拖著沉重的腳步沿著陌生又親切的小徑,憑著兒時的記憶,尋著我七年前所住的地方——由毛石建成的瓦頂小屋。如若不是門前掛著喪幡,我估計還得再找上一會兒,小屋子早已面目全非,原本的白牆如今像個調色盤,黑一片,黃一片,紅一片的。屋頂上的瓦片也掉落了不少。除了阿叔的門前,周圍都是野草橫生,枯草和綠草混在一起,靜悄悄的,沒有一點煙火氣,幾處的屋子也都是房門緊閉,塵埃佈滿透明玻璃,灰濛濛一片,但依稀能看見屋內早已空無一物。記憶中我最喜歡和鄰居家的小孩成群去草原上騎牦牛、餵土撥鼠,玩老鷹抓小雞,如今早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們都已遷徙到別處了。我曾多次與阿叔通電話,苦口婆心勸他來北京住,他不願意,非要枕山棲谷,我也拗不過他。我笨重地踏著雪往阿叔的屋子走去,忽然看見一隻白色鳥在滿天飄舞的雪花中朝南飛去,鳥越過圍牆,消失在大雪瀰漫的空中。靜悄悄的,唯有我踏雪的吱吱聲。

打開門,傢俱都蓋上了防塵布,白煞煞一片,死氣沉沉的。我站在阿叔的房門躊躇不決,做好心理準備才敢緩緩扭開房門,一股濃郁的藥油味撲鼻而來,令我感到安心,這是阿叔自製的藥油的味道,我是再熟悉不過了。打開衣櫃、首飾盒、置物櫃全部空空如也,起初震驚又憤怒,後來又釋懷了,我是十年不曾回來了,自然沒有資格保管阿叔的遺物。

我心灰意冷地扭開自己的房門,倒是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原以為會灰塵滿佈或是將其當成儲物間,放置雜物,卻沒想到竟然一塵不染,陳設也如同離開時一樣。牆上掛著的全是我的照片,衣櫃裡整齊疊放著我七歲時的衣物。更讓我震驚的是牆上的時鐘依舊滴滴答答地運轉著。霎時,我如同被雷擊中一般,癱坐在床上。不可置信地一遍又一遍的確認房間的陳設。我如鯁在喉,支支吾吾了半天都發不出一個字。我一直以為我走了,阿叔便如釋重負,總算不用帶著我這個拖油瓶了。沒想到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以為,我的猜測導致我和阿叔血濃於水的關係漸行漸遠,就如同鴻溝一般難以逾越,重遊舊地,我才知道我竟有距離親情那麼近的時候。

正當我欲哭無淚之時,不經意瞥過一張相片。相片中,我和阿叔站在岡仁波齊的山腳下,久遠的記憶忽然湧入我的腦海。四歲那年我第一次轉山,雖然路途艱難,但我還是成功轉山完畢。一想到這,我的熱血便沸騰起來,我一定要再轉一次山,祈禱天上的阿叔能夠魂歸天國。

我憑著這一腔熱血,連計畫都沒有做,便盲目坐上駛向岡仁波齊神山的車上,我希望我能為阿叔做點什麼,證明我並不那麼冷漠。到了山腳下,出乎意料的是售票處聚了一堆遊客,若不是親眼看見,真不敢相信網上所說的,明明十年前的西藏與世隔絕,貧困偏遠;而今變得更加現代化,交通發達,旅遊業蓬勃,吸引著世界各地的遊客。重遊故地,我才知道西藏早已今非昔比,這座城市正快速發展著,而我固有的偏見和思想仍舊停滯不前。

岡仁波齊徒步總路程五十三公里,最高海拔有五千六百五十米,儘管如此也並不能使我退縮,我緊握著氧氣瓶,腦海一直浮現出阿叔失落的背影,我鼓足士氣,目標更加堅定。中午,霧氣早已散去,一改早晨灰濛濛的模樣,天空碧藍如洗,一片潔白亮麗的雲從遠方飄來,隨著風的號角交換著各種形態;太陽張開雙手使陽光充分灑落整片雲朵,整座雪山,整片大地,連團在山路階梯旁的雪也不能倖免,喜氣洋洋的;一眼望去全是巍峨的雪峰連綿不絕,高聳入雲。我也張開雙手享受陽光的沐浴,和視野上的滿足。北京雖繁華不缺氧,但高樓大廈卻遮擋了本該遼闊無邊的藍天和慷慨的太陽;北京雖不缺先進的科技,但急速的工業發展卻使本該蔚藍澄澈的天空佈滿霧霾。重遊故地,看著這遠離塵囂,如同世外桃源的地方就是我久未回歸的家鄉。原來我一直討厭的地方,竟是我一直嚮往的地方啊⋯⋯

越往高處走,空氣就越稀薄,我幾乎走兩步就要吸一口氧氣。漸漸的最後一瓶氧氣也被我用完了,頭痛欲裂,喉嚨彷彿被死神狠狠掐住,連大口喘氣的力氣都沒有。我摀著頭,搖搖晃晃找到了一個空曠的地方坐下來休息。眼前的事物開始扭曲,眼神逐漸渙散,意識也慢慢模糊,竟昏了過去。昏迷中我彷彿看見了走馬燈,我看到朝聖者們一個個五體投地,匍匐前進,行著磕長頭的大禮。這些朝聖者中就包括我阿叔,我在後面緊跟著,最後還是抵不過飢寒,啪嗒一聲昏倒在地,阿叔聞聲趕來,把我背在身上,踉蹌卻用力地踏著山石背著我走到終點;我拎著大包小包看著站牌對面的阿叔,阿叔面露難色,緊皺眉頭,嘴巴微微張開又停頓了一下,還是合了起來,最後我笑了笑擺擺手,我高聲對著路牌對面的阿叔說:「阿叔!等我去了北京安定下來,一定要接你來大城市住!」阿叔聽到後淚流滿面,低著頭悄悄抹了抹眼淚。我上車後,俯視看著窗外,本想和阿叔再説些什麼,卻只能看見不捨的背影無奈地消失在小徑中。走馬燈一遍一遍重播我七歲前的記憶,我在混沌中逐漸迷失。

忽然感到強烈的推搡感,我迷迷糊糊醒來,發現周圍的天已經黑沉沉的,一位陌生阿姨操著磕磕巴巴的普通話詢問我的狀況,見我的狀況不好,便把我抱到了驢車上,慷慨地將氧氣瓶讓給了我。驢車緩緩向補給點行駛,阿姨在路上還不時和我搭話,生怕我又昏死過去。她有著削瘦的臉蛋,因為常年生活在高原地區,膚色黝黑,皮膚皺巴巴的,乾燥而櫻紅的嘴唇一張一合,她原本的容貌早已被風沙掩埋,卻不能掩蓋她的純樸和善意;她的眼睛很小,幾乎成一條縫,眼周的魚尾緊湊在一起,月牙般的彎彎的眼睛裏佈滿繁星,星星之火足以溫暖我死寂的內心。

我在驢車上將夜景盡覽眼底前,河侵月落,高原的夜晚,滿天星斗閃爍著光芒,像無數銀珠,密密麻麻鑲嵌在深黑色的夜幕上。銀河像一條淡淡發光的絲巾,橫跨繁星密佈的天空。除了微風輕輕地吹著,除了偶然一聲淒厲的狼嚎,還有軲轆前行的驢車聲;夜,太靜謐了,月光又像朦朧的銀紗織出的霧一樣,在雪山上、大地上、驢車上、人的臉上,它輕柔撫摸著萬物。清醒後的痛苦,被救命恩人和這迷人的夜色撫平了不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佈滿天空,夜的潮氣在空中漫漫地浸潤,氤氳成一種傷感的氛圍。我望著星空,細碎的淚花忽暗忽閃,還是想起了阿叔和我說過的話:「如果可以,阿叔希望永遠為你照明指路。」躺在驢車上的我早已繃不住,淚流滿面。

到了補給站後,裏面的遊客和老鄉都打趣我,連第一個補給站的位置都沒有挺到,接下來的行程該怎麼辦?我笑著回覆說:「就算是走十步休息一天,我也是要完成的。」說完整間屋子充滿訕笑聲。看著手機上,酒肉朋友們發來的一條接著一條的信息,我的內心更加堅定要完成此次的旅程,於是便把手機拋到一邊,向著篝火走去,和老鄉們暢聊了起來⋯⋯

重遊故地,再回望曾經璞玉渾金的我,驚覺自身早已沾染世俗的淤泥,身處繁華都市的我,早已墜入紙醉金迷的陷阱裏,我無視了為我指路照明的星星,甚至將它們狠狠地熄滅。回到兒時成長過的地方,我才發現真正的告別是沒有長亭古道;沒有勸君更盡一杯酒,也未有歸期。只不過是在同樣灑滿陽光的早上,有的人被永遠地留在了昨天。雖然人生於天地間,若白駒過隙,只忽然而已,但東隅已逝,桑榆未晚,唯有認清自己,及時反省,才能好好地把握住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