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消防員

今天,似是平凡的一天。所有事也似有規律地進行著。

然而,事實並不是如此,該發生的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也發生了。

這天,如常的提著飯盒走上寫字樓去。那既舊又使人疲累不堪的樓梯,依舊長,依舊討厭。那使人不安的黑夜,依舊漫長。

飲品不小心濺到地上,袋也被弄濕了,濺出來的都是黏手的。

到了那層,仍是他給我開門。

他身穿汗衣和短褲,睡眼迷離般看著我,打著呵欠道:「嗯……晚上好。」

看著他的睡相,不禁笑了出來:「什地你今天可以穿成這種樣子?」

他應道:「今天老闆都不在,就隨便一點啦。」他把我帶進門內。原來今晚報社只有他一個。

他邊關上門邊拿出我手裡的飯盒,微笑道:「看看老婆今天帶了什麼給我?」

他說到這裡,我臉頰隱隱約約的紅起來,垂首不去望他。

「哦?是外賣回來的干炒牛河?」他問道。此時我的頭垂得更下。

我輕聲道:「對不起,今天我……」

「要上課嘛,對嗎?」他打斷了我的話。

我咬了咬唇,點頭應是;此時我的臉已像火般通紅,在發著熱。

「好了好了,只要我有吃的就行了。」他放下飯盒,又走到桌前忙著他的工作。我也跟著走過去。

他似是摸黑般到桌前抽開抽屜,在凌亂不堪的抽屜中尋找著,尋找著。

我走到桌旁,開了枱燈,問道:「在找什麼?」

他應道:「筆。」

此才留意到他桌上放著好幾張原稿紙。

「還有稿要交嗎?」我問道。

「這是寫給妳的。」他應道。此時我幾乎想撲在他身上。

我紅著的臉再也無法遮掩了,在他面前毫無保留地顯露了出來。

他突然笑道:「妳知不知道妳紅著臉的樣子很可愛?」說罷,他一手就摟住了我。

我的臉更紅了,一服熱流似在胸膛裡循環不息的流動,整個身軀都焚燒起來,身子一軟,便毫無顧的伏下去。

我依舊依偎在他那魁梧的胸膛上,誰也不願放手,只想這刻永遠停頓。俯伏在他身上,感受到他那氣慨,感受到他帶給我的安全感,感覺到他帶給我那前所未有的溫暖……

我想從此就永遠的伏在他身上,想時間不再轉動,不想面對清醒過後的世界……此刻此地,似乎太陽星晨都在包圍著我們,似乎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想到這裡,我再也不想放開手;再也不想離開他。

愛情是一朵花,但它不需水的灌溉,也不需要陽光照耀;反之,在黑暗中它愈開璀璨。

溫馨的時間最幸福,卻又最短暫,時間不斷流逝,要走的始終要走,雖然花了一些時間,但總算學會了如何「放手」,畢竟放手是困難的。

我輕輕示意要走,他亦緩緩放開了手。此時我們正在凝視著對方。

「我是時候走了。」我說道。

「嗯。」他傻笑的回應道。

「你笑什麼?」我問道。

「想到答案了沒有?」他笑問道。

「什麼答案?」我滿腦子疑惑。

「是消防員啊。」他笑道。

「消防員?」我還是不明白。

「我的志願啊。」他回應道。

我此才明白過來,不自主地笑了笑,問道:「那種工作有什麼好?」

「妳不覺得他們都很偉大嗎?」他問道。

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有一笑置之。

「我要走了。」我笑道。

「嗯,晚安。」他磋著眼角回應。

關上了門,在黑夜中獨走回頭路,這種感覺並不好受。

樓梯的光源只有那似要熄滅,閃爍不定的光管,使原本已夠駭人的黑暗倍添一點深不可測的感覺。那光管就是不肯大方的亮起來。世上最可恨的不是得不著所想要的,卻是眼見它在眼前卻只能遙望。靠著剛才那早已變得火熱的身子,壯著膽子走下去……我是可以的吧?

在那似要吞噬一切的黑暗中走著,走著;總算找到那原像遙不可及的出口。

光線在狹隙中溜進來,倍顯光芒,下去的路很刺眼。

走過那駭人而漫長的黑暗,晚上的街道看過去,卻是這樣的安詳、寧靜……

黑暗是恐懼,黑暗是浪漫……黑暗其實不外是人潛在心裡的一服意識吧。

我在把黑暗中的美好,套現在我現所面對的黑暗中,把自己帶進這虛幻世界中。

「轟隆!」

一聲震破人心的火爆聲,使在街上的叫賣聲止住了,途人的談話聲止住了,一道道驚奇的目光朝向上,朝著聲音出處──那大廈探過去;街道上竟因這火爆聲而變得從沒試過那樣寧靜。

第一時間的本能反應──往上看。

這火光焱焱的景象要把我的心理與生理時鐘頓住──那棟大廈失火了。

沒錯,正是我剛走下來的那棟大廈,也就是我男友正在身處的那棟……

我顫抖著、我呆立著。

無法清醒過來,無法面對眼前正在發生的事。

我就這樣呆立著,呆立著。心裡盡是說不出的酸。

火光是璀璨,火光是致命……黑暗中這樣的一絲光明,你要不要?

還是希望它像梯間那閃爍不定的光管,從來沒有亮過……

「我不要……」

「我要上去!」不知從哪來的幹勁。愚昧的我,笨拙的我,難道不知道像我這種弱質女子走上去幫不上忙,只會礙事嗎?我的腳步又止住了,其實它從未挪動過。

呆呆的站在大廈的正門,眼見許多人逃走出來,偏偏就是沒有他的身影。

我哭,如同初生嬰兒一般地哭,初生嬰兒為著要面對將來未知且陌生的世界而哭,而我呢?嬰兒尚有人陪伴他,尚有可依靠的,但這站在大廈門前的大嬰兒,卻是這樣的無助,這樣的害怕。

嘈吵的聲音不一定都是不好的兆頭,例如──消防車的警號。

那閃爍不住的燈光自不遠處傳來,消防車的響聲自數哩外已能清楚聽見。

從沒想過消防車和救護車那吵鬧的警號,竟能為我帶來如此大的安慰,在一遍吵鬧的喧囂聲和火爆聲中,這警號似是份外明亮。

它是一首叫人安靜的歌曲,是一份使人安心的宣言。

消防員急地跳下準備組織上樓。從沒想過消防員此刻竟是我最能依靠,最放希望在其身上的人。他們猶如天使一樣耀眼。

我的身子突然竟似焚燒起來,我自圍觀的人群中突圍出來,我似著了魔般沒有理會警察的封鎖線,跑進去一下子的就抓住了一個消防員。

「幫幫我,幫我啊!我……上面!」我說的話甚至不成句子。

「妳知不知道這樣會妨礙救援工作?」那消防員厲聲道,說罷就無情地把我推開。

這一掌是要把我推到谷底去,推到深淵去。

我又抓住了消防員,懇求道:「求求你……給我找找那廿多歲的男子,他很笨的,你一定要救他,一定要救他啊……」我的聲線竟不自主地顫抖了起來。此時警察也要把我拉開了。

「求求你,我求求你!」我那顆淚水在眼裡滾來滾去,再也按耐不住,只好讓它流下來。

我已陷入與警察和消防員的糾纏與碰撞中,更成了圍觀人群的焦點所在。

警察想要勸止我:「小姐,會不會是他已經下來了,但妳沒找清楚?小姐妳冷靜點吧!」

「我不是不冷靜啊!但事實是他還在上面,是你們弄錯了,你們還不明白嗎?」我喊道。

他在點火藥引,是要弄瘋我。

我對著他們嚎叫、哭泣、大喊;我拍打他們的肩膀,踏他們的鞋子。

在這種時候,我就是這麼不要面子。

「小姐妳冷……」不待那警察把句子說完,我又喊道:「我不是不冷靜,是你們弄錯了啊!是你們弄錯了!」

碰撞沒有停止,那消防員依舊上不了樓,似乎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好了好了,我給妳找他回來就是了,妳只管待著。」那消防員突然說道。

斗纏止住了,碰撞止住了,剎那間寧靜過來了。

我凝視著他的雙眼,嗓子像啞了般說不出半點話來,我呆住了。

我平靜過來了,我安靜下來了。

我就這樣站在原處,呆望著那獨個兒跑了上樓的消防員。警察把我帶了出去,還教訓了我一頓。

稍後的時間,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等候。在喧囂吵鬧的火場附近,只有我在獨自的躊躇著,獨自的忐忑,每一分鐘也長得要命;但那消防員始終沒有出來。

怕,我怕;我很怕一天我會失去他,再也尋不著他,再也不能獲得那自他而來的那種溫暖,那種平安。我怕自己再也不能緊抱他,再也不能捉緊他……

我不想失去他,因為我知道自己不能失去他。

火勢似是增強了,人群亦漸增多了,消防隊員也替換了,唯獨就是那消防員,始終沒有出來。

仰望上去,大廈都快已燒至灰燼,但那消防員還是沒有下來,沒有下來。

在一遍無知和喪失感的不安中躊躇、忐忑、掙扎,這種感覺一點也不好受。這種不安遠比再黑暗,再沒有光明的地方來得可怕,來得使人不安。

我似在那沒有路標,沒有燈光的路上走著,我彷似已迷失了。

「這是米埔消防區,已證實一名消防員在火場中失蹤。」一個消防隊頭目就站在我面前,對著對講機說。

我此刻的希望全都粉碎了,身子一軟,身體竟不自主地顫抖著,流著的淚水再也沒法止住。

我緩緩的瑟縮到一旁,目眩神迷般看著大廈正門。現在有的,只是哭泣,哭泣,無盡的哭泣。

一幕幕的境象,開始自腦海中浮現出來……

「老婆,妳說布沙發好還是皮的好?」他問道。

「哦?沒關係吧。為什麼這樣問?」我問道。

「那我自己決定好了。」他笑應道。

「你啊……在耍甚麼鬼主意?」我捏著他的臉笑道。

「啊,痛啊。別捏了。」他捉住了我的手,吻了我的手背,又問道:「那……嬰兒床放在我們的房間好不好?」

我的臉頰又變得通紅過來,原來他在說的,是這一回事……雖然沒說出來,但我的心早已甜得要死。

「不好!」我對他做了個鬼臉。

「為甚麼不好呢?」他輕聲問道。

我垂下了首,把紅著的臉貼近他的耳邊,輕聲道:「誰說要與你生孩子……」說罷,我不自主地輕輕咬了他的耳朵。

我的心在起舞,每一下跳動都映入我心窩。

「是嗎……我倒很想與妳組織一個幸福的家庭……」他柔聲。

「我倒很想與妳組織一個幸福的家庭……」

道想到這裡,我的眼角又泛起淚光,淚水不住流下。淚水是咸的,淚水是苦澀的。

此刻我覺得自己失去了所有,失去了平安,失去了至愛,失去了……一個家。

「祈求天地放過一雙戀人,怕發生的永遠……別發生。」

「神啊……我懇求袮……」

「他下來了!」一道聲音劃破了我心中的寂靜。

早已在精神上飽受煎熬,身體疲憊不堪的我,此刻變得自出生以來最精神的一次。

我瞬間變得清醒過來,目光一掃,那消防員終於下來了!

但卻駭然發現……

他,不再是上去前的他。他的神色是如此的蒼白,如此的憔悴。

他,不再是那魁梧高大的他。他的步伐是此的踉蹌,如此的蹣跚。

他的頭盔被燒焦,他的衣服被劃破,他的靴子被撞毀;他,傷痕累累。

我從他臉上看不到哪怕是些微的生命氣息。

他揹著我男友,一步……一步……蹣跚地走出來。

看他走一步是多麼的沉重,多麼的艱難。

他是這樣一拐一拐地走到我面前,他就站在我面前。

我就這樣凝視著他,不僅是看他那憔悴的臉容,也有看著他的目光。

我們都沒說甚麼,但心底裡卻有像說不盡的話想告訴對方。

這種眼神交流,是一與人之間最疏遠的接觸,卻又是最富感情,最深不可測的接觸。

此刻此地,似乎全世界只剩下我與他。

消防員說不出一句話,就在我面前,無聲的倒下來,倒下來。

他的跌到,如同千斤鐵般壓在我心裡,鑿破了我的心窩。

「小姐,請讓開一點!」數個醫護人員邊推開我邊道。

醫護人員急地上前為他倆人進行急救,他們為我的男友戴了呼吸儀器,卻為那消防員進行心外壓。

「一,二,三;再來!一,二,三……」醫護人員不住為他進行急救。

他也有妻兒,有父母。

我彷彿親手撕毀了一個家庭,親手焚燬了這個家庭本該擁有的溫暖。

「一,二,三;再來……」

其中一個醫護人員止住了手,幽幽地抬頭看著我。

我明白了,我知道是什麼事了……他的眼神已將事實告訴了我,我從來沒有過這樣鎮定,這樣的安靜。

命運就是這樣,永遠都有意外、有偏差、有不完美。命運就是這樣殘酷……

此刻,可能他的家人仍坐在沙發上等著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父親回來。

他的家人會等待他的回來;然而,他卻已被火吞噬,再也不會回家去。

那醫護人員把消防員抬上了擔架床,緩緩地把他放在救護車裡。

他是如此的平靜,胸口再也沒有一點起伏。

不曉得為何此時此刻,我的雙眼竟為他而紅腫過來。一股叫我登上那救護車的意識自心中的裂縫湧流自全身。

不可以,我不可以這樣做。

四周的景物黯然失色,在我眼前的是一條分岔路。這路上沒有路標,沒有光明,卻只有我一個人在心理關口中掙扎著。

我就這樣站著,站著;只有看著那救護車門默默關上。

或許,我就只能就此站著。

救護車關門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迴響著,深深敲進我心中。

「小姐,妳上車的吧?」一個醫護人員問道。

四周的景物又再映入眼前,我又再次回到這個現實、冷酷的世界。

我慢慢的挪動那雙千斤重的腿,登上了救護車,坐著,坐著。

救護車關上了門,要駛出去。載著我男友的那救護車打著警號飛馳出去,載著那消防員的救護車,卻是安靜的離去。

救護車關門的聲音,仍在我心深處不斷迴響著,它們如同烙印一樣,深深印在我心。

我的腦海已變得一遍空白,在我眼中,只有那輛寂靜的救護車漸漸離開我的視線。

在迷糊不清的前方,漸漸變得愈來愈小,直至再也尋不著,尋不著。

火依舊燒著,群眾依舊圍觀著;需要人仰出援手的人依舊存在,自私自利的人也依舊存在著……

我從來沒知道他的名字,也從未認識他。

也沒有機會跟他說一句:「謝謝你,消防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