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快點吧！都叫你不要穿裙子，你偏不聽！」媽媽一邊催趕，一邊急步跟著我。

我一手捧著親手種植的花，一手提起裙子，踏上濕滑的石階，腦海不禁浮現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我才不要穿裙子！裙子是給那些柔弱的女孩子穿的，我要穿牛仔褲！」我叉腰鼓腮，翹著二郎腿，生氣地說。那年八歲的我，只肯穿休閒的褲子和普通的襯衫。

「你這小孩真任性，明明就是女孩子，卻偏偏只穿褲子，看看長大後誰會喜歡你！」媽媽收起那條裙子，沒好氣地說。

「我才不要長大，我有你就夠了！」我不慌不忙地回應。她不禁笑了，用粗糙的手捏了捏我的臉頰，柔聲地說：「你這小孩真是的……」

回過神來，我看著外婆年輕時的黑白照，將手上那一束薰衣草，放在墓碑前。我低下頭，嘗試掩飾紅透了的眼眶。

從我開始懂事後，外婆已經愛花如命。她很喜歡花，家中的小露台上幾乎遍地都是她種的花；她很喜歡花，即使年紀老邁又行動不便，她仍會親自澆花、施肥；她很喜歡花，她害怕離世後，這小花圃會消失，因此特意教我種花。

「咦，那盆亂草是甚麼？」我指著那淺白色的、毛絨狀的花蕊問道。

「你這小孩真是的！那是薰衣草，七月才開花。開花的時候是淺紫色的，可好看了！」她故作生氣地說。

「我才不信！向日葵比它好看多了，你看那橙黃色的花瓣，那才叫花！」我反駁道，並捧起一盆向日葵。

「你這小孩真不懂欣賞……」外婆一邊放回被我捧起的向日葵，一邊教訓我。

那時候的我，應該不曾想過我再也無法和外婆共睹薰衣草的美麗。

「外婆，」我輕聲問道：「如果有下一輩子，你會想做甚麼？」我坐在病房內那張高高的椅子上，雙腳因碰不著地而搖來擺去。

外婆沒有回應我，她只是抬起插著點滴的手，指著窗外樹梢上的毛毛蟲。

「哦，是毛毛蟲啊。那你變成毛毛蟲後，要再變成蝴蝶，飛來探望我啊！」我傻傻地說著，眼睛還注視著那隻嘗試爬去吃樹葉的毛毛蟲。

這一次，外婆並沒有再說「你這小孩真是的」，她甚至沒有再說話，傳入我耳際的竟是心跳探測儀停止時那刺耳的聲音。

我外婆，從小照顧我的那個人，唯一一直把我當小孩子的那個人，去世了。

喪禮那天，我被迫穿上我不喜歡的裙子，被迫拿著我不喜歡的菊花，被迫聽著我不喜歡的聖歌，被迫留在一個空調很冷、中間橫放著木箱的空間待一整天。我捧起一本聖經，東看看西看看，心想會不會有蝴蝶飛進來呢？外婆會不會聽到我的說話，化成蝴蝶來看我呢？

「喂！你在看甚麼？」姐姐突然叫我，嚇得我手上的聖經差點掉下。

「我在等外婆，她說下輩子會變成蝴蝶，到處看花，還會來看我們……」我微微一笑，姐姐的面色卻「刷」的一下沉下來。

「我說你也九歲了，也不算是小孩子了，可不可以不要再活在你的幻想世界中？外婆已經死了。你還不明白嗎？而且你穿裙子的時候，能不能優雅一點？你真的不再是小孩子了，你就不能成熟一點嗎？」姐姐的眉毛緊皺，語帶厭惡地罵我。那時的我彷彿受到當頭棒喝，悶悶不樂地合上了雙腿，試著做一回大人。

也是，唯一把我當作小孩子寵愛的人去世了，從今以後，我不再是小孩子了。

不知不覺，我的眼角濕潤了。轉眼外婆已經離開我四年，我看著墓碑上的黑白照，只見光滑亮澤的大理石反射著一位穿著裙子的十三歲少女，而從前那個只穿褲子和襯衫、傻呼呼的、不受外界影響的小孩子，早就已經消失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逐漸受到社會的捶打，慢慢變得世故、成熟。孩提時代的任性、笨拙，以及那些曾經寵愛我們的人，會變成一個巴掌大的盒子，藏在我們的心裏。當我們越長越大，更多、更大的盒子會不斷被收進心房。我猜，那個封面寫著「童年」的盒子，只會一直被推進更深、更深的一角。當有一天我們重新找回那個盒子，並嘗試回憶、細味、懷想，才會驚覺自己已因為那些快樂的、痛苦的、難過的經歷而蛻變太多，也會發現那十年的童年回憶是多麼的短暫、珍貴。

恍惚之間，一隻橙黃色的、向日葵般色彩斑斕的蝴蝶飛來，停在薰衣草上。眼淚順著我的臉頰不止地滑落。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這是外婆。因為，我不再是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