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遺棄的梔子花是我期待已久的盛夏

信箱裏躺著一朵枯萎的梔子花時,我正踮起腳尖查看那個生鏽的鐵皮方盒。花瓣邊緣蜷曲成焦褐色的浪,像是被誰隨手揉皺的舊信箋,連同信封上斑駁的郵戳一起,混著梅雨季特有的霉味湧進鼻腔。我突然想起去年此刻,你蹲在庭院裏給花苗覆土時,白襯衫被汗水浸出深色雲紋的模樣。

那時我們總在放學後繞到鎮上花市,你對著滿架梔子花細數品種,說廣玉蘭般的重瓣品種要用紅陶盆栽,單瓣梔子最適合紮在窗前的竹籬笆。我抱著牛皮紙袋跟在後頭,看陽光穿過你指縫落進土壤,細碎的塵埃在光柱中浮沉,像是被施了魔法的金粉。你說等盛夏來臨,要在每片花瓣寫上我的名字,讓整座城市都浸在梔子花蜜般的香氣裏。十七歲的我固然不是甚麼出色的園丁,可是青春無忌的種子早已埋沒在心底的土壤中。

梅雨延綿的第三週,是迎接平靜還是哀愁?你遞給我的作業本中夾著素箋,墨跡被雨水暈開成藍色的漬痕。「等花開的時候……」你寫到這裏便戛然而止。我握著紙條站在你家門前,看搬家公司的卡車碾過鋪滿落花的石板路,車輪捲起的花瓣貼在後車窗上,像極了我們在花市見過的日本紙燈籠,透著朦朧的慘白。走得突然,我們來不及告別,這樣也好,因為我們永不用告別。

今年梔子花開得格外早。六月初的暴雨夜裏,我聽見花苞綻裂的細響,像小獸輕輕咬破繭殼。清晨推開木窗時,二十朵梔子花在雨幕中搖搖欲墜,花瓣吸飽雨水後沉甸甸地低垂,宛如遲到的告白信被淚水浸透。風掠過你親手紮的竹籬笆,空蕩蕩的紅陶盆裏積著昨夜的雨水,倒映出支離破碎的雲影。

我開始在每個週末擦拭那個鐵皮信箱,綠色油漆剝落處露出銹紅色的傷痕。我知道我在尋找你未完待續的那一句,可惜拼盡全力也無法得到。梅子青時節的雨絲纏綿如舊,信箱深處漸漸積起潮氣,混著鐵鏽味的雨水緩慢滲透木質隔板。直到有天我發現角落蜷著半張泛黃的作業紙,邊緣被蝸牛啃出蕾絲狀的缺口,你未寫完的句子正在黴菌侵蝕下緩慢消融。

七月的颱風夜裏,最後一朵梔子花被狂風撕碎。我握著你留下的園藝剪站在雨中,金屬手柄早已褪去溫度。閃電劈開雲層的瞬間,我看見滿地殘瓣隨著湍急水流打著旋,順著你當年種花時挖的排水溝,消失在巷口轉角處的黑暗裏,彷彿時間一直在走而我也確實沒留住甚麼。能夠答應我來年盛夏再陪我挑一束花嗎?

前日整理閣樓時翻出當年的植物圖鑑,書頁間夾著你畫的栽培筆記。鉛筆線條勾勒的梔子花苞旁註記著:「開花前需經歷四十天梅雨滋養」。我突然明白,原來我們精心呵護的從來不是那些脆弱的花苞,而是等待本身賦予時光的重量。就像被遺棄在信箱深處的枯萎花朵,終將在某個盛夏的雨中,變成記憶裏永不褪色的琥珀。

暮色染紅晾衣繩上最後一件白襯衫時,我終於在閣樓木箱底層翻出那個玻璃標本瓶。瓶身蒙著經年的灰,仍能看清裏頭懸浮的梔子花瓣,是你當年用甘油封存的實驗作業。標籤紙上褪色的鋼筆字跡寫著採集日期:「我們初次遇見的那個雨天。」

記得你總是固執地將壓花板稱作時光機,說植物標本比相片更真實。此刻透過琥珀色甘油凝視那片花瓣,經脈紋路竟與當年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的軌跡重疊。暮春的風穿過閣樓氣窗,挾來鄰居家新栽的含笑花香,恍惚間又看見你舉著鑷子調整花瓣角度,鼻尖沾著不知名的草籽。

前夜暴雨沖垮了半面竹籬笆,我蹲在泥濘裏撿拾斷裂的竹條時,指尖忽然觸到冰涼的硬物。扒開潮濕的腐葉土,竟挖出個鏽蝕的鐵盒,盒蓋上依稀可辨別你用美工刀刻的梔子花輪廓。裏頭塞滿未拆封的牛皮紙信封,每封都標註著當年的日期,最上層那封被樹根擠壓得皺縮如蟬蜕。

我在廊簷下拆信時,梅雨正以熟悉的節奏敲打著瓦片。你用工整的楷書寫著移植梔子花的注意事項,第八條後的字跡突然變得潦草:「今早發現葉背有紅蜘蛛,如果下周還控制不住蟲害……」句尾的墨點暈染成小小的黑洞,彷彿時空在此處裂開縫隙,漏出那些未曾寄達的晨昏。

月光漫過門檻時,我將鐵盒埋回原處。新栽的梔子幼苗在夜風中輕顫,葉片上滾動的露珠映著星芒,像極了你實驗室裏那些裝滿螢火蟲的玻璃罐。或許所有的等待都是種子,需要足夠的黑暗與沉默才能聽見破土的聲音。就如同你留在土壤深處的鐵盒,終會在未知的盛夏長成另一種開花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