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再次看到這种動物，沒想到内心竟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令我沉思良久。

屋後的池塘許久沒有打理了，除了斑駁的水苔與滿池幽綠的浮萍，還有一些以前不曾見過的新面孔。總有許多翠綠色的小蟲在殘陽下振翅，或蜻蜓點水般在池面淺淺濺起漣漪，或在駐足窗前短短停留一瞬，或一二成雙的在空中漫無目的的飛舞，隨後在陽光的餘韻中不知所蹤。

對這種生物我是感到陌生的，直到人們告訴我那是蜉蝣——那是一種弱小的，壽命短暫的昆蟲，它們的生命自水下而出，所存在的意義便是為了繁衍後代，因此蜉蝣朝生暮死，也是可憐的。

「所以它的使命，最終就是失去生命嗎？」

窗台的暮影逐漸下沉，在它紋路分明的翠綠身軀上渡上一層光輝，讓那抹翠綠變成的鮮亮的曙紅，如同戰士穿上了他的鎧甲，陽光為他唱誦讚歌，歌頌他的離去。

我想我不明白，若它在水下度過了無比漫長的時光，從水上出來時正是羽化超脫的時候，何不好好的珍惜這段時光，好好放肆一番呢？讓它的翅膀迎風而舞，讓它的軀幹呼吸每一縷空氣，讓它的每一個細胞顫抖於陽光的溫暖，何必浪費短暫的生命於那些繁衍之事呢？就像《逍遙遊》那般，蜉蝣若能自在逍遙，又怎會「安所困苦哉」呢？暮色順著牆壁悄悄爬上窗稍，用最為溫柔的光撫摸我的床沿，撫摸我床沿的那份回憶。

那是我的哥哥。

他明明有著優異的成績，也有千千萬萬種未來的選擇，為何獨獨將青蔥歲月投身於消防這個火坑呢？我不明白，但我是有我的私心的，對於失去的恐懼讓我對他撒潑打滾，卻也不能阻擋他的志向。

「世上有千千萬萬火場中的人需要救，又能救多少呢？又何須你救呢？又何須救他們呢？你這樣無疑是蜉蝣去撼動一棵大樹啊⋯⋯」我這樣勸他，他卻回我「哪怕蜉蝣撼動不了大樹，但蜉蝣卻仍然完成了它的價值，這才不負它短暫的生命啊⋯⋯」這讓我無計可施。

只是蜉蝣何其的脆弱，人的一生又何其的堅強呢？一點點的火光便可以讓其支離破碎，成為那燃盡的蜉蝣。我不明白，這般的意義為何呢？可哪怕淚水打濕了我的衣衫，讓我肝腸寸斷，我卻仍舊不懂。

「蜉蝣赴死於夕陽之中了⋯⋯我總該明白的。」

我獨坐於屋內，直到房門緩緩被敲響，我不耐煩的甩開門，卻看到門外排著望不到盡頭的隊伍，或是孤身一人，拖家帶口，連成一片，像一座漆黑的山巒，但漆黑的裝束上卻不約而同的戴著一匹鮮紅的錦緞。

他們緩緩走進屋內，如一尊尊莊嚴的塑像肅立於原地。有人不顧儀態，淚流零涕的向我屈膝而跪；有人拿著他的相片，眼中淚光閃爍；亦有人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對我噓寒問暖。望著眼前眾人喜極而泣，劫後餘生的景象，雖有不同，但唯一相同的，是他們胸前的錦緞如殘陽般刺目，晃的人睜不開眼。

恍惚中我想起來了，那是一通新聞報告，一位消防員憑藉一己之力疏散了一棟大樓的所有住戶，卻衝進了那岌岌可危的火場中再也沒有回來了。

那是我的哥哥，他赴死於他的使命之中，但他救了不計其數的人。

所以人們說蜉蝣朝生暮死，但或許在生命的盡頭里，蜉蝣也想再看看明天的朝陽呢？但它卻也奉獻了它短暫的生命，成全了它的千秋萬代，因為繁衍是它的天性，也是它的使命。

望著眼前那些得以被拯救的人，我想起「生義二者不可得兼，捨身而取義者也」或許在他眼中，捨身取義的結果已經名了，犧牲和成全，哪怕是蜉蝣卻也能死的壯烈，或許他選擇這個職位時，他早預料到了吧？

「 哥哥，你做到了啊，看看你拯救的那些人啊！哪怕一隻蜉蝣哪怕不能撼動大樹，但萬千隻蜉蝣煽動翅膀，誰又知它們不能撼動大樹呢？若你能看到，你必然會為此而高興的⋯⋯」

陽光還差一點就溜走了，我打開窗戶，感受夜空前的這份最後的寧靜。一隻蜉蝣輕輕飛躍到我的指尖上，彷彿能感受到我的注視般，用它的眼睛注視著我，同我一同靜靜沐浴於溫暖的餘暉中，柔光於它的翅膀上折射，穿透，好像映射出那些那些歡聲笑語的燈火萬家，閃爍著稍顯哀傷的美麗。或許是因為天快黑了，也或許是因為它不會飛回來了。

它短短注視了我一陣，然後振翅躍向了那最後一抹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