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

「我們要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收音機又傳來毛主席雄亮而威嚴的聲音。我在床上伸了個懶腰,賴著床不起。「起床吧!快要遲到了!」母親說出的每字像子彈般射向房間內,我不得不投降,掙扎了一刻才梳洗一番。「媽,後院的榕樹還好嗎?」畢竟是全家悉心照料的結晶,說它是家庭的象徵也不怪,所以常常生怕會倒下來。離開家門時察覺母親想說些話,但只見她嘴動了幾下才說了句:「上學要注意安全啊!」

近日街道上佈滿大字報,甚麼「階級革命」、「反黑五類」這都見怪不怪了。「小忠,慢一點耶。」背後傳來小鋒的佻皮聲。「你知道嗎,我改了個名字叫陳向東,多麼的對黨忠實。還有毛主席宣佈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們快去批鬥老師吧!發洩一下也好!」這時的我瞪著眼睛,心中打了個冷顫,畢竟生在知識家庭,不知何時燒來我們家。

「嘭!」學校又是一番陌生的景象。窗戶被打破,桌子椅子被推倒在地,同學的叫喊聲,老師的呻吟聲充滿校園。老師被「坐飛機」、被虐打、被恥笑,甚至……這都不是人:忍受了一天惡夢,倉促奔回家。

「呀!」我猛然一喊,瞪著眼睛呆著,甚至站不穩腳步。眼見房子被紅衛兵折磨得不成樣子,令我不知所措。「父母呢?」這句問題忽然在腦海中湧現。走進後庭,母親跪在父親旁邊,而父親就躺在榕樹旁。我依著拱門邊,無力地問了句:「發生了甚麼事?」縱使我已經知道了答案,但還是接受不了現實。母親沒有回答,強忍著淚說:「父親就埋在這榕樹下吧!」不知是秋天的緣故,還是蒼天的惋惜,榕樹的葉變得枯黃,還落下了一大片枯葉。

父親已經死去了多月,母親的身子亦隨著歲月而變得虛弱,走幾步路也叫累,每天躲在屋裏,經常坐在後庭的木椅上痴望榕樹,還說甚麼看見父親的說話,令我異常擔憂。

「嘭!」天色剛亮,家中的大門被人撞破了,接著就是衝來幾個紅衛兵,沒等我問個究竟就二話不說把母親拖出家外。紅衛兵高呼:「批判知識份子周美慧!」我就在後面罵著:「你們要幹甚麼,她身子不好,快把我媽放了!」換來的只是拳打腳踢。我看見母親被毒打、被虐打,她每句的求饒聲都砍進我的心靈,心非常痛苦,痛得麻木,我只能含淚閉著眼睛。「由你來打她!」抓著我的紅衛兵向我喝著。我的眼睛凝滯無光,像個呆子。「不打她,我們就把她打死!」這時的母親悲鳴聲被打得更響亮。「我打!我打!」我無恥的叫著,手卻持著木棍向母親打去。但願這不是我的手,但願我沒有手肢腳肢,但願我沒有出生在這世代。紅衛兵似乎看夠了,打夠了,浩浩蕩蕩地離開。母親躺在街上哀叫,像隻折翼的天鵝尚有一點氣息。我抱著母親跑往醫院,母親把我挽得緊,好像十分依賴我似的。

「媽,要去後庭看榕樹嗎?」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母親,母親只是微微點了頭,也許只是因震盪而令她像是回應了。母親朝著榕樹望去,眼泛淚光,像有千言萬語說不出來。後庭的榕樹的葉子幾乎全落了,滿地枯葉,像是冥紙。這棵象徵家庭的樹萎縮了,我願以生命化作綠葉,牢牢抓著樹枝,換來父親的生命,母親的心靈。這時的母親撫摸我的手背,我端詳了她的臉色,臉上像鋪了層灰。

此時,秋風刮起,母親的手從我的手背滑下,最後一片葉子也偷偷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