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條

「我們拚命想要記住的終會模糊;而拚命想要忘記的,卻往往成為最頑固的印記。」

「你在胡說甚麼呢。餓肚子餓傻了?」

承熹邊把手輕放在我額頭上,邊輕輕地調侃道。他的笑顏被黃昏的夕陽溫柔地照射著。由始至今,他都是如此的開朗,如此的陽光。他手上的筆,猶如魔法般,在紙上寫出一手好字。這大概是他為數不多的優點。

「啊……天都快暗了。溫習完了嗎?」他把手從我額頭拿去,盯著課室窗戶外,低語著。我微微地點頭。

「走,到我家吃飯去。」承熹語調微微上揚地說道,手中的筆連同書桌上的溫習材料一併被塞進背包裏,拉上拉鏈,果斷地站起來。

我和他居住的地方就只相一所房子,所以從我有記憶以來,相信跟他的家共進的晚餐已有千千萬萬頓。我們住的地方與學校也有一點距離,因此我們基本上每天都會一同乘坐同一號巴士,同一號列車回家。

「吶,到了。隨便坐吧。」

「我都來了不知多少遍,您就甭客套了。」我笑著調侃道。

晚飯過後,我坐在他家的沙發上,休憩地盯著電視。為何說是盯而非看呢,承熹家雖然未至於「家徒四壁」,但其實也不太富裕。電視的節目是少之又少,就是因為他家根本訂閱不起「無線電視」。電視上播放著千遍萬遍的舊時事節目,一旁的他卻是看得起勁。我百無聊賴地環視凌亂的客廳,意外地,注意力被一張遠處的小紙條吸引過去。我起身走向那張書桌,想看清楚紙條上的內容。

「承熹,這是甚麼啊?」我拿起紙條後回頭問道。紙條上寫的是密密麻麻,毫無規律的漢字。但那些凌亂漢字中,每一個漢字都十分工整,猶如硬筆書法般的功架。

「啊,那是我昨夜無聊練的字啦。」他輕輕地道。「你想要的話就拿去吧。」

我當時書寫的字有如「九龍皇帝」般,稱不上好看,只能勉強「看得懂」。我一直都十分崇拜他寫的字,希望終有一日能夠寫出一手像他那樣的好字。

「那我就拿了喔。」我說道,並小心翼翼地將紙條放在背包裏。

從那天起,我每天便養起了練字的習慣。每天睡前,都會抽出半小時練字。就這樣日復一日,我寫的字也由最初的「抽象派」漸漸變得工整。一張又一張被寫滿字的草稿紙,紙上的字也漸漸變得像那張紙條上的字跡。

「承熹!你看!」我得意洋洋地遞上我辛苦練字的成果。

「哇——真厲害呢!……」他驚喜地說道。他具體說了甚麼,我早已忘卻,只記得我那天的笑顏從未落下。

「四十度……你還是請假吧。」

「可是……媽……」

「你回校了,把同學傳染了那咋整。」

「嗯……那行吧。」

我那天便呆在家裏,只能看著電視新聞,熬過這場突如其來的小病。

「今天,香港公立中學發生了外人入侵襲擊事件,釀成九死七傷……」

電視上的報道,使我猛然驚起,坐在桌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電視。我連忙站起來,匆匆換上衣服,不顧暈眩,往學校跑去。

「承熹!承熹!你在哪?」我隔著警戒線向裏面撕心裂肺地大喊著。直到一具蓋著白布,只露出雙手的屍體被抬出後,我仔細一看,那獨一無二的胎記,竟標注在那屍體手上。我心裏咯噔一下,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失魂落魄地坐著巴士回家,途中腦海的回憶不斷湧起。我慢慢走進他曾經的家,家裏仍是模樣,熟悉的電視、熟悉的氣味。我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著。

「承熹啊……你怎能……這樣丟下我啊。」我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看見了那熟悉的字跡。我拿起那紙條,哽咽著唸著。

「澔民,生日快樂……」

那天翌日原是我的生日。我將紙條拿走,慢慢走回家,將那張紙,貼在我書桌上方的窗戶。

多年過去了。我早忘去了他的容顔,他的聲音。那本該是我最不願忘去的。然而,他那手字,我仍然記憶猶新,已經深深地烙印在我腦中。

我們拚命想要記住的終會模糊;而拚命想要忘記的,卻往往成為最頑固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