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低垂的午後，雨絲如細針般斜織天地。我扭頭望向窗外，看見湖面被雨滴鑿出千萬個細小銀坑，漣漪層疊暈染，彷如在水面按下無數個透明的指印。一片枯黃的落葉在風中飄蕩，最終輕輕落在湖面上，隨波紋緩緩飄向遠方。我凝視著那片落葉，葉片在灰濛中忽明忽暗，漸漸與記憶深處的某個秋日重疊……

秋風至，將樹上的黃葉帶到地上，為大地穿上了一身金燦燦的新衣。我蜷在床褥間，喉嚨似是嵌了團荊棘，昨日貪玩出外沒有添衣，現在連呼吸都牽扯著刺痛。吱呀一聲，媽媽拿著一盤精緻的果盤推門而入，道：「後悔了吧？讓你前些天不聽勸，這下好了，不能出門玩囉。」她語調拖得老長，嘲諷意味盡顯。我翻了個身，索性將棉被捲成繭，仿效春蠶般裝在我的小天地裏裝聾作啞，試圖隔絕媽媽接下來的八百字長文；不料被角被她掀開半寸，媽媽順勢坐下，向我遞來果盤，然後開始無間斷的嘮叨，字字句句一刻不停地傳進我耳中。我吃著水果，悄悄攥緊了叉子，其實這些話已被她翻來覆去地唸了千百次，何必不斷重複呢？

那些如緊箍咒的嘮叨驀地被一把溫柔的聲音打斷了。「婆婆，該吃藥啦。」護士將兩枚白藥片擱在床頭櫃便轉身急步離開。「姑娘 ， 真的只兩粒？上回那黃色小藥丸不用吃了？」我開口叫住了她。「嗯啊，按醫生指示減量啦，您別操心。」她腳步未停，聲音混著走廊回聲飄來，又很快消散。窗簷的雨珠落在地面，發出吵鬧的交談聲，雨仍在下，護士腳步的「嗒嗒」聲逐漸被雨聲吞沒，病房再次陷入真空般的寂靜。這不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清靜嗎？我終於可以安心養病，不必被那些所謂「關心」的言語煩擾。可隨著寂靜逐漸膨脹，它竟化作一塊銳利的薄片，緩緩割開了記憶裡那些熱騰騰的嘮叨，我抬頭盯著那緊閉的房門，開始了一些不設實際的期待。不對，我在期待甚麼？曾經，我是如此討厭那不時被推開的房門。

當開門聲第無數次劃破寧靜時，我猛地將筆擲到練習冊上。「你怎麼又進來了啊！」我化作一隻炸毛的貓，終於忍不住向門外人大吼。母親站在門外頓了頓，沒有回話，只是將手中的水果盤輕輕放在桌子上，然後便再次關上房門。窗外的鳥兒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使人厭煩至極，為何大人們總是聽不懂人話？都說在溫習時別打擾我了，很難理解嗎？我瞥了一眼桌上精心擺放的水果切盤，不禁冷哼一聲，搞那麼多繁瑣的幹嘛？直接扔個蘋果進來就行了，簡單而又不會影響到我學習。

「咔嚓。」門把手轉動的聲響鑿破了回憶的沉默，也打破了病房的冷清。「奶奶！」稚氣的聲音湧入病房，孫子揮舞著蠟筆向我撲來，興奮地拿出一張畫作予我欣賞。「別嚇著奶奶了。」緊隨其後的女兒笑著打趣道，她走到床旁放下袋子，又從帆布袋中取出一個蘋果塞進我掌心，果皮折射著燈色冷調的銀光，像枚從時光深處打撈出的懷錶。假牙陷入果肉時，我頓感吃力，果實的汁液充斥口腔，卻再沖刷不出記憶裏的甜蜜。那時我總嫌果盤佔用了我的書桌，而如今這顆蘋果，卻成了咬不穿的時間膠囊。女兒貌似看出了我的難處，問道：「要不要切小塊？」我搖了搖頭，繼續捧著這顆永遠送不回過去的星球。

落葉在細雨中簌簌低語，最終徹底沉入遠處的湖心。我丟失的是那盤工整的水果切片嗎？我想，不只是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