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想尋回的一件玩具

海就在我的眼前,夜色下的潮聲,比記憶裡要沉靜許多,它吞吐著細碎的、月光洗過的泡沫,像一個巨大而溫馴的生命在緩緩呼吸。

我推開手腳,躺在微涼的沙子上,身旁放著那把早已褪色的鏟子。我不是來挖掘的,我只是來躺一躺,在爺爺曾經張開手掌,為我擋住海風的地方。

那一年的生日,海風揚起了我的髮梢,撲鼻的鹹風圍繞周身。爺爺的大手按在我小小的肩膀上,神秘地俯下身,鬍茬蹭著我的耳朵:「噯噯,告訴你一個秘密,只有最幸運的小朋友才能在沙灘裡挖到寶藏的。」他的眼睛亮得發燙,盛著的笑意比海面上的光絮還亮。於是,那個下午,世界縮小到只剩下一把黃色小鏟子,和一片彷彿蘊藏著無限可能的金黃沙地。我撅著屁股,挖得那樣賣力,沙粒鑽進我的指甲縫,汗水混著海風黏在額頭上,直到髮尖碰著硬物,歡呼驚飛了海鷗。

那是一輛銀色的小車模,流線型的車身,在夕陽下閃著真實而銳利的光。我把它捧在手裡,像捧著一顆從天下墜落凡間的星辰。爺爺變戲法似的掏出蛋糕,插上蠟燭,我閉眼虔誠許願。海風是頑皮的,總想撩撥那點橘黃色搖曳的火苗,我不忍將眼睛瞇成縫偷看。我看見那雙佈滿斑痕粗礪的手,小心翼翼攏成一個堡壘,將我和那簇燭光嚴實地守護在中央:「當你不開心時,嗖一聲它就能帶你闖過所有難關。」

那時的我以為,難關不過是算不出的題或是鄰家搶我鞦韆的壞小子。我還不懂得,人生最大的難關原來是失去。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爺爺走得突然。我哭到淚乾,看著他的房間被收拾空,攥著車模和黃鏟跑向海邊。我發了瘋似的挖,沙坑漲滿海水成了泥湯,我挖得手指紅透,滿身泥沙,直至精疲力竭跪坐下來,才猛然發現,車模已不在手心裡。我在泥水裡摸索哭喊,只剩海浪冷漠回應——我弄丟了爺爺的禮物,也弄丟了相信奇蹟的自己。

後來的我,總翻出那把鏟子擦拭,顏色卻愈發黯然。我數三次拿著它放學繞去海邊,站在老地方,海浪漫過鞋尖,我攥著鏟柄指節泛白,卻沒敢再挖,只盼著海浪能把車模沖回來。

上了中五,習題和公式堆成高牆,我奮力跳著卻夠不著高,挫敗感爬出心臟,對著滿紙紅叉的試卷,我幾乎快要忘了曾有一輛小車,被許諾能帶我闖出任何難關。我看見那把鏟子——鏟柄被童年的手攥得發亮,如今握著竟顯小巧。我忽然想抱它去沙灘找車模,哪怕只剩碎片,好像這樣,爺爺的話就還作數。我最終還是把鏟子放下,壓下尋回玩具的念頭。

直到今年暑假,晚飯前我和爸媽去市場買魚。看著師傅熟練的剖腹動作,一聲「咦,」打破了寧靜,他掏出幾層防水塑料布的東西。打開的瞬間,銀色車模的光芒,彷彿穿透了七年的時光,一下灼傷了我的眼。爸媽圍著我又驚又喜地說奇蹟,我望著他們緊張又期待的笑容,忽然懂了——哪有巧合,不過是愛我的人,精心編了個謊,藏著笨拙而精心的一次次排演。

我沒說破,只攥著小車,掌心把冰涼捂熱。爺爺的話又迴盪在耳邊,望著爸媽眼角掩飾不住的笑紋,心底的挫敗高牆決堤坍塌。車模是新的,可守護我的心意與爺爺當年一模一樣。

今夜再到海邊,我終於明白:我最想尋回的玩具,從不是那輛專在沙灘的舊車模。它裹著爺爺掌心溫度,裹著藏在魚肚的心意,早以最珍貴的模樣回到了身邊。這片沙下藏著的愛,我曾挖到過一點,那光芒足夠我銘記一生,而我知道這片沙下的愛永挖不盡。

原來所謂「尋回」,從來不是向流逝的時光討要一件舊物,而是終於聽懂了,愛如這海邊的沙,沉默不語,卻層層包裹,永遠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