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釀的月光

中三那年的夏末,我藉著微弱的月光翻進家中的圍牆,一落地,便踢到散落在地的玻璃罐,咣當哐當的聲響劃破了寂靜的夜,我屏住呼吸,朝亮著微弱燈光的窗戶縫望去。那是我不知第幾次逃課去網吧打遊戲到深夜了,『反正家中也沒了母親的管轄,就算被抓個正著,大不了就被打一頓。』我暗暗想道。

只見父親正聚精會神地剝著桂花,腳邊散落著十幾個玻璃罐,瓶口還沾著醫院消毒水的氣味。好在,他沒抬頭,手指在淡黃花瓣間翻揀雜質,鉤針的金屬相互撞擊,月光爬上了他的鬢角,新冒的白髮鍍上了一抹銀。

翌日,秋風起。我看見陽台晾著兩條歪扭的紅圍巾。父親躺在木質的長椅上睡著了,膝頭攤著寫到一半的病歷,毛衣袖口還勾著半截毛線。這個把手術刀握得穩當的男人,竟把毛線纏成了死結。日光漫過他掌心被鉤針戳出的血點,在桂花釀裡漾出淺淺的漣漪。

十七歲生日那晚,急診室的燈牌將父親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從搶救室衝到住院部樓下,保溫盒蓋沿凝著細密水珠,打開保溫盒時,麻醉劑的刺鼻味道從指縫滲進桂花糕的甜香裡。「你媽媽以前...」他喉結動了動,話尾消匿在呼吸面罩的霧氣中。我咬開半透明的桂花糕,嘗到蜂蜜裡混著淡淡的生理鹽水味道,父親的手指還浮著前夜練習烤模時燙傷的水泡。

中秋,冷凍庫的最底層,除了冰皮月餅,二十罐封存的桂花釀凝著白霜,每張標籤背面都寫著相同的日期,墨跡在年輪裡一層層暈染開來。——那是我十三歲生日摔門離家的日子,我再也沒有機會嘗到母親親手製作的桂花釀。冰箱側面貼著一張便條,潦草地寫著:「小航喜歡吃桂花釀,而且模具不能沾消毒水味。」

我抱著沉甸甸的玻璃罐,頭頂圓月正照落著母親蹲著剝桂花的位置。陳釀啟封的剎那,月光從罐口傾瀉而出,父親的鋼筆字穿透紙背,在時光裡釀出比月光更沉默的甜。我將十四歲那夜陽台上晃動的紅圍巾,輕輕系在了我發燙的眼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