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令我百感交集的聚餐

那是一個冬日的傍晚,天色早已沉下,窗外飄著細密的初雪。我站在包廂裏,手不自覺地摩挲著窗簾的流蘇,默默地注視著窗外路過的人群,等待著一場闊別了二十多年的聚會。

服務生推開門的瞬間,時間彷彿倒流。向華是第一個進入包廂的,當年的文藝青年,現今的鬢角早已有些泛白,但笑容依舊溫和友善。有容緊隨其後,幹練的短髮、得體的西裝,早已不是那個稚氣的少女。允行還是老樣子,嗓門洪亮地招呼著每位進入包廂的人,只是肚腩微微隆起。最後進來的是英秀,她只是安靜地脫下大衣,朝我揚起淺淺一笑。

我們曾是中學時代最親密的五人組,在青春光芒的照耀下,許下過無數天真且熱烈的誓言。畢業那年,我們就在這家即將結業的老餐館裏,約定二十年後再次相聚。

菜上齊了,都是當年無比熱門的招牌菜:糖醋排骨、東坡肉、龍蝦伊麵……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纏繞,卻喚不回當年熟悉的感覺。「還記得嗎?」向華夾起一塊排骨,「當年我們五個人分著一盤菜還搶著吃呢!」允行哈哈大笑道:「可不是嗎!最後一塊排骨被你和英秀推來推去,還差點掉在地上呢!」空氣突然安靜。那塊排骨的故事,是青春裏最溫柔的秘密——向華總是把最好的留給英秀,而英秀卻假裝不知。

如今,向華的無名指上已有婚戒,英秀的錢包裏放著雙胞胎的照片。他們相視一笑,那笑容裏有一絲釋然,也有歲月沉澱的祝福。有容舉杯:「敬我們的二十年。」玻璃杯相碰的清脆聲響,像時間碎裂的聲音。我看著眼前的他們,忽然明白我們喝下的不僅是酒,更是各自選擇的人生。

允行成了成功的商人,早已熟練行走於名利場間,言談間盡是股市、房產。當他說起上個月在拍賣會上買下的名畫時,有容輕輕放下筷子:「還記得你當年說,藝術不該被骯髒的金錢標價嗎?」「人總是要長大的。」允行的笑容有些勉強。有容卻笑了,從包裹取出一本泛黃的筆記本:「這是你當年的日記本,我一直留著。你說過要寫盡這世間美好的事物。」允行接過筆記本,手指微微顫抖著。他緩緩地翻開第一頁,唸起自己二十年前寫下的美好暢想,聲音漸漸哽咽。那個曾經發誓要當人民警察的少年,從層層疊疊的現實中睜開眼,與我們短暫相認。

這頓飯吃得百感交集,我們聊起各自的近況,卻特意避免談及夢想。我們回憶過去,卻不敢問彼此是否活成了當初想要成為的模樣。

時間在我們彼此之間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我們聽得到彼此的聲音,卻觸不到彼此的靈魂。服務生端上最後一道菜——當年我們最愛的清蒸魚。魚眼幽幽地看著我們,彷彿在無聲地質問:「你還記得嗎?記得那個為了追夢而奮鬥一整個青春的自己、記得那個相信愛能戰勝一切的自己、記得那個以為友誼會天長地久的自己。」

「其實……」英秀突然開口,「這些年我經常想起大家。每次遇到難處時,就會想如果是你們,會怎樣做。」向華點點頭:「我們都早已活成了彼此的印記,不管願不願意承認!」

離別時,雪已經停了。我們在餐館門口互相擁抱,比來時更加用力。沒有人說「下次再聚」,因為我們都知道,人生並沒有多少個二十年可以約定。計程車載著他們一個個消失在夜色裏。我獨自站在路邊,任憑冷風吹乾眼角的淚水。

這次聚餐讓我明白,成長是一場無可奈何的告別——我們告別了青春,告別了天真,甚至告別了曾經的自己。但有些東西留了下來,像在深海的沉船,裝載著當年的時光,在記憶的深處靜靜地發光。

那晚我夢見十七歲的我們,還坐在校園角落的梧桐樹下,爭論著未來誰的成就會更大。醒來時,枕頭濕了一片,卻忍不住微笑。原來,所有的失去與獲得,所有的改變與堅守,所有的遺憾與感恩,都融進了那頓百感交集的飯菜裏,讓我們在往後的歲月裏,可以反覆咀嚼,慢慢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