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愛

夕日欲頹,為母親屋後的荷花池鍍上一塘金砂。蟬鳴蛙歌,我推著輪椅上的母親,小園香徑共徘徊。浮光躍金,荷花盛綻,母親早已如泥酣眠。思緒,漸漸神遊。

正值節假日,連日工作的我得以抽暇探望母親。推開門,我把大包小包的禮物放在玄關上。「終於舍得探我一回啦,」從廚房走出,拿著碗筷的母親笑罵道,「算你走運,菜都上齊了,臭小子快吃吧。」聞言,我不由猛得一嗅,菜香撲鼻。

伴著母親來到餐桌,一一覽過佳肴:豬肉韭菜餃、糖醋排骨肉、藥食濃雞湯、荷花蓮子羹,母親的味道,無不令人垂涎三尺。我幫母親把椅子拉開,歉意說道:「媽,我最近忙,沒時間看您。」母親聞言,輕輕搖頭:「忙點兒好,忙點兒好,快吃吧。」 因為母親搖頭的動作,我注意到了母親的頭發。

許是桌上飯香菜香交織氤氳,將母親的模樣蒙上輕紗,顯得縹縹緲緲,我竟未仔細打量過她,從進門到現在。青瀑不再,銀絲叢生,眼眶深陷,枯槁的贅肉擠壓出道道可怖的丘壑,皸裂的掌膚貼裹著根根裸露的血管。這些年,我從未看得如此認真。

觥籌交錯的熱鬧開始無法消彌蔓延的酸澀。發楞片刻,如夢初醒,我連忙開始喂食母親。餃子皮晶瑩剔透,薄若蟬翼,以此堆疊出層層褶皺——母親的柔膚也曾波光粼粼。肉餡鮮香旨美,是純凈的母愛。糖醋排骨和雞湯,完全傾訴了它。排骨上的,是酸甜的稠汁澆淋,鮮紅透亮——母親這一路披星戴月到底品嘗過多少心酸,多少甘甜?自父親離開後,母親孤身獨挑大梁。她面對柴米油鹽醬醋茶,是否也曾淚眼問花?在那時,她唯一可聊以慰藉的,是否是孩童的趣語?但現在,她唯一的孩子也用他的背影無言道著:「不必追。」排骨里的肉是她肉胎里的纏綿,排骨中的骨是她骨髓中的堅毅。她燉出的雞湯口感醇厚,是嬰孩誕生之初的沃壤,那般深沈。文火的慢熬,是這一路顛沛流離,直教韶華熬穿,唯愛永恒。蓮子羹,蓮子心,母親總愛吃的。分明那蓮心的無盡苦楚連蔗糖、銀耳、紅棗盡放也無法盡掩——最苦了!

客廳的燈光如母親的柔荑般溫和,卻是令人無所適從的審照;我為母親夾菜的碗筷碰撞如鳴佩環,卻怒喝著不斷逼問我:「當真全是因為忙嗎?」素日那些手指滑出的大小禮品,真的能將我的孝心包郵到戶嗎?今日所贈的那些錦盒,又是否摻雜了對平時搪塞乃至竊喜的補償?喂飯的每一勺都是淩遲,卻又是鉛華的洗滌。

喂出的飯逐漸喚醒了我兒時的記憶。嬰提之時,我總喜歡母親給我喂飯,喜歡那被人呵護的溫暖。可母親呢?她難道不需要被人呵護嗎?誰又來呵護她?「當真全是因為忙嗎?」我再一次捫心自問。我驀地想起母親給我喂飯時,若有三兩米粒粘存嘴角,她總會用留有食漬的勺子來刮,結果米粒是除凈了,嘴角周圍卻又添了一大塊污漬。重回現實,我竟發現母親嘴角周圍也添了大塊污漬。我懊惱地向著母親道歉並拿來餐巾將其拭去。擦拭時,我不禁暗自思索母親為何不說,畢竟我兒時每逢母親這樣做總大叫道:「媽媽!」或許,她總是這般獨自忍受吧。

飯菜見底,鉛華洗凈。

「媽,往後每個周末,我都來看您!」我再難壓抑地朝母親喊道。再難止,淚千行,我緊緊擁抱著她,像個孩童。

「好了,好了。花園的荷花開得正艷,你能明天陪我去看看嗎?」 「我累了就坐在輪椅上,你來推我。」

「好!」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母愛啊!無窮純凈,熱烈勝血。「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小時候,在這頭推著的,是母親,在那頭坐著的,是垂髫稚嫩的我;長大後,在這頭推著的,是我,在那頭坐著的,是耄耋衰敗的母親。花園蹀躞,母親酣眠依舊,黑夜臨近,我和母親的影子墜為一體。如果可以,我希望晚霞永不消散,影子永不分離。畢竟,「夕陽西下幾時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