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貓的故事(上)

一鉤彎月斜斜掛在夜空之上,璀燦的銀光奪目,卻異常的冰冷無情。

我坐在天台的邊緣上,搖搖欲墮的柵欄似是不堪重負,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我喜歡這種感覺。

在這城市的最高端俯視,白天被掩蓋的陰暗面毫不留情的呈現在眼前,淡淡的燈光彷彿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一切紅塵煩囂都無法影響我,朝下俯視,有一種神祗在高處蔑視著蒼茫眾生的感覺。

在老舊的柵欄上站起來,我任由清冷的月光瀉落身上。

從這裏掉下去,常人一定會死吧!帶些瘋狂,我迷亂地想。

只可惜,我不會。

猛地一躍而下,一頭妖異的黑髮迎著夜風狂亂飛舞,微微上挑的丹鳳眼中是猶如乾涸的血液一般的暗紅,奇妙的顏色誘惑著世人,懾人心神,裏面看似有著悲哀和憐憫,可細看之下卻會發現,那裏面有的只是絕對的漠然無情,精緻唯美的臉孔彷若琉璃娃娃,教人移不開視線。

輕柔的落到地上,我迅速躍前,矯健的身影融入夜色之中,就此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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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寂靜的小巷中,一隻小貓蹣跚的走著,不時低頭,用尚算完好的右前爪翻翻牆角的垃圾堆,看看能否找到食物。

小貓甫出生就被狠心的主人扔掉,稚嫩的牠奇蹟般的渡過了最虛弱的時期,現在,牠已不是半年前那懵懂的小貓崽,而是基本能夠勉力找到食物過活的一隻流浪貓了。

突然,動物與生俱來的本能讓牠感覺到了危險的接近,牠靈敏的抬起了頭,四處張望,小小的鼻子也不停的左嗅右嗅,像是想要從四周的空氣中嗅到一些東西。

小巷的盡頭突然被一個黑影遮住了大部分的光線,背著光,我慢慢的走向了正在地上的小貓。

本來在瑟縮發抖的小貓此時已緩緩站起,雖然眼前的生物看起來是人類的外貌,可自他身上散發的“氣”卻確實是屬於貓的,小貓接近,小心的舔舐著我朝牠伸去的手掌。

漠然無情的暗紅雙眸中閃過了一抹柔和,我漫不經心的摩挲小貓頭上的土黃毛髮,突然一伸手,捏住了牠的脖子。

小貓呆愣了一下,雖即拼命掙扎起來。

“為甚麼,要反抗呢?”我看著拼命掙扎的小貓,感受著那手下溫熱的,鮮活的生命慢慢流逝,臉上帶著純淨得令人戰慄的輕笑“我只是想要幫助你罷了,幫助你從這悲慘的灰暗的命運中解脫,我有錯嗎?”

那笑容如此澄淨,配上我此刻無情的舉動,彷若純真的死神。

輕笑卻漠然無情的看著小貓的眼睛變得黯淡,四肢漸漸無力,然後軟軟的垂在了一邊,我的臉上依舊柔和笑著。抬頭看向天上的彎月,我突然笑了,那笑,笑的滄桑,笑的悲涼。

像是疑問,更像是自言自語,我輕輕的開口“你看,弦,我是不是很好?”

縱然在你背叛了我後,我仍然在做著你所希望的事啊!

很久以前,當我們還只是兩隻脆弱的、稚嫩的小貓崽兒的時候,我倆就已經相依為命,一同在這殘酷的世界中生存下去。那時候,雖然生活無比的艱苦,但現在我卻非常懷念那過去沒有陰謀詭計、沒有背叛和不信任的生活。

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我們拚命修練,終於憑藉自己的能力,獲得了進入“樂園”的資格。而後,因幾次特殊的機遇,我們的能力更是突飛猛進,成為了“樂園”中人所皆知的“影之王”和“夜之主”。

“影之王”是子夜的傾弦;“夜之主”則是傾弦的子夜。

在成功的路上,我們曾無數次面對九死一生的場景,但、我們從來沒有捨棄過對方。我,可以放心的把我的後背交給傾弦,傾弦也是同樣。我們唯一敢信任的,只有對方。

可是傾弦,你終究還是背叛了我,背叛了一直信任你的子夜。

你知不知道,其實我早就猜到你開始不像以前一樣毫無防備的信任我?

從你那日漸變得生疏冷漠的眼神裏,從你以為我看不見的時候對我露出的複雜神情中,我讀到了戒備猜疑。

傾弦,你知不知道,子夜是永遠不會背叛你的?

傾弦,你知不知道,在那白雪紛飛的晚上,那屬於你的長劍毫不留情的刺穿我的心臟的時候,我的心,有多痛?

傾弦,你高興不高興?

縱然在你背叛了我後,我仍然在做著你所希望的事情。

你曾說過,希望有一天,人類再不會隨意遺棄我們的同族,流浪的族人能夠擺脫悲慘的命運。

因此,我來完成你的願望了。

吾等一族的聖地“樂園”只容許能化成人形的族人進入,但即使是不能化形的族人,在死後靈體也會回歸“樂園”。為了讓流浪街頭的族人能擺脫被遺棄的、苟且殘存的命運,我只好遊走於黑暗之中,奪取掉牠們的性命,讓牠們能夠回歸“樂園”,享受到祥和的生活,直至永遠。

我是如此的堅信著的。

緩緩閉上眼睛,我嘴角挽起一抹不屑的弧度,靜靜的伸出了右手,月光落在手心,像是被我捧住了一般。

詭異的變化突然發生了,大片大片漆黑柔滑的皮毛覆上了我潔白如新雪,在月下散發出淡淡瑩白光華的肌膚,修長的身影漸漸縮小,只是片刻,寂靜的小巷中,除了已軟倒地上,已然死去的小貓外,只餘一隻渾身漆黑,散發著淡淡慵懶和優雅高貴的短毛黑貓。

讓人奇怪的是,黑貓的左腰處,有三道純白的貓抓的痕跡,潔白如新雪,和黑貓純黑如最深邃的夜空的皮毛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這就是我。

我是一隻貓,一隻流浪貓,更準確的說,我是一隻能化成人形的流浪貓。

自從兩年前被曾生死與共的同伴傾弦背叛,我就一直流浪在世界各處,奪取因被捨棄而流浪的族人的性命,讓牠們能夠回歸「樂園」。

像我這種流浪在世界各處,居無定所,只為了一個目標而四處遊走的貓,也算是流浪貓吧!

我記得,在久遠的曾經,傾弦和我還只是兩隻小貓崽,終日流浪,不時要面對其他比我們大的流浪貓的欺凌。有一次,傾弦對我說,他希望有一天人類不會隨意遺棄我們的族人,流浪的族人能夠擺脫悲慘的命運。作為和他一同長大的夥伴,我當然要盡力替他完成夢想,即使他、背叛了我。

我有做錯嗎?

我只是想幫悲哀的、流落街頭巷尾的同伴從現時艱苦的生活中解脫,唯有死亡、牠們的靈體才會回歸“樂園”,過上美好的日子。

我怎麼可能做錯?

我只是想幫牠們解脫罷了,我只是想幫牠們擺脫悲哀的生活,真的。

我沒有做錯,殺了牠們,是為了牠們好,讓牠們能解脫。

我沒有做錯。

往牆上一躍,我的身影頓時消失在的屋簷間,再也找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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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看見的是,在我離去後不久,一隻短毛白貓頭上站著一隻渾身火紅的小鳥,緩緩的向小巷走來。

白貓有一身白得純粹的皮毛,可在他的右前爪上,三道漆黑的貓抓痕跡如深邃的夜空,和雪色的身軀成了強烈的對比。

走至已然死去多時的小貓身邊,白貓海藍的眼睛中閃過了憐惜。隨即,他湊近小貓嗅了嗅,眼中閃過一抹疑惑。

“傾弦,你並沒有感覺錯誤,殺掉那小貓的的確是子夜,喏、你看!”火紅的小鳥拍翼飛下,將一小綹黑色的貓毛銜至白貓身前,竟然開口說話了。

“焰瞳,我知道,只是‧‧‧夜他為甚麼會殺掉那隻小貓?夜和我小時候都曾經是流浪貓,要是見到了流浪的同族,他會做的應該不是殺掉牠們,而是向遺棄牠們的主人報復吧!”傾弦遲疑的說,看向了小巷的盡頭。

夜,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夜,為甚麼?

在很久以前,我們也曾經是兩隻流浪貓,每一天為了生存下去而拼命努力著,現在,你我已不是當初的無知小兒,成長伴隨著的代價,是過往的殞滅。進入後“樂園”,我們得到了很多,失去的、更多 。

夜,你恨我嗎?

夜,你會變成現在這樣子,是因為我嗎?

傾弦仰頭看向皎潔的月光,突然向前一個翻滾,緩緩站起的,已不是那隻白貓,而是一個雪髮藍眸的少年。

白如新雪的長髮一塵不染,順從的垂落地上。海藍色的眼睛剔透、明亮,那裏面沉澱著憂鬱、哀傷和傲然。俊美的臉上,是一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惘然和惆悵。

你之所以會殺掉昔日憐憫的同族,是因為我對你的背叛嗎?

憂鬱高貴的少年看向了自己的雙手,修長的、漂亮的手,二年前,在雪夜下持劍毫無猶疑的刺穿了唯一的同伴的心臟。

我實在不敢去想問題的答案。

我太害怕得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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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安靜的夜晚,我以黑貓的本體在街道上靜靜走著。

突然,旁邊一條小巷中傳出了奇怪的聲響,我仔細一聽,臉上馬上現出了怒意和殺意。

慵懶的、看似不在意的走向了眼前正在圍著一隻渾身傷痕纍纍的小貓,齜牙咧嘴的一群大貓,我臉上掛著濃的化不開的笑意。

熟悉我的族人都會知道,我笑得越是濃烈,內心就愈是憤怒。

“為甚麼,要欺負同樣淪落的同族呢?”我平靜的問,手一揮,鮮血自幾隻圍著小貓的貓的眼角、嘴角和鼻子滑落,接著,更為詭異的事情赫然發生了。

幾隻貓本來瘦小的身軀突然有一部分膨脹起來,突然那膨脹的部分又陷了下去,重複了幾次後,我打了一個響指,牠們的身軀有一瞬間恢復原貌,接著緩緩的再次開始膨脹,就像是一個正在慢慢充氣的氣球,當幾隻貓的身軀都膨脹到極致的地步時,伴隨著一聲像是氣球爆掉,卻要更為低沉的聲音,幾隻貓的身軀爆破開去,碎裂的血肉佈滿了地上。

傷痕累累的小貓驚懼的縮成一團,看著眼前高大修長的人影,水汪汪的藍色大眼中充斥著不解。

我看著驚懼的小貓,眼光突然定在了牠海藍的眼睛裏。

和傾弦相近的海藍眼睛,那裏面有著弱小的生靈獨有的稚嫩和惶然,可從那一潭深藍的深處,吸引我的卻是一種我熟悉的神情。

傾弦海藍的眼睛中,揉合了一種永不服輸的驕傲和堅持,不論是在任何時候,那裏面都不會出現猶疑、屈服和脆弱。

有時候,真的很討厭他的倔強,即使受了傷,也絕不會說出來,平白讓人為他擔心。

真的很想看看,看看那海藍的眼睛中流露出脆弱的樣子,會是甚麼模樣。

一把銀光閃閃的小刀在我手中成形,輕輕在細小的脖子上一割,很小心的緩緩拉下,小刀並沒有傷害到大動脈。我看著殷紅的鮮血自小貓身上不斷湧出,染紅了牠亂糟糟的灰白的皮毛。

“真對不起啊!你的眼睛正好是我最討厭的類型。”充滿歉意地說著道歉的話語,我視著那一雙海藍色的雙眼,手、再次往下一割,也是很小心的,沒有割破會很快致命的血管。

小貓不顧一切的嘶叫、掙扎起來,一不留神,鋒利的爪子劃過了我光潔的手背,絲絲銀藍色的血液頓時滲出。

象徵能化成人形的貓的銀藍色血液。

我的眼睛微微瞇起來,一片死寂般的暗紅之中閃過一抹狠戾。修長的手舉起了刀刺入了小貓剛才劃過了我手背的左手臂,向上一挑,小貓的左手手筋頓時被我生生挑斷。

緩緩的重複著動作,我像個孩子一樣專注的看著小貓無力的垂下四肢,輕聲說“你在反抗哦!”柔柔的語氣,就好像在安撫受驚的小孩的長輩,一般的充滿了愛憐“現在不好嗎?”

那一層海藍裏隱藏的堅定慢慢的在我的視線下分崩瓦解,逐漸的消融在我眼中荒涼的卻又純淨的暗紅之間,我滿足地笑了,同時、又有些不解的問“為甚麼要掙扎?”

為甚麼要掙扎?

安祥的等待最後的死亡,然後回歸“樂園”,回歸我們一族族人的安息之地,回歸生命的初始和終焉之地,不好嗎?

一刀接一刀的慢慢割下,黏稠的血液散發出腥甜的味道,小貓雜亂的毛髮上佈滿了長短不一、卻很小心的沒有傷到臟腑和血管的傷口,一種久違的、熟悉的感覺教我輕輕戰慄起來,雙眸漸漸充斥了嗜血的光芒,靜靜的看著最後一抹光芒自面前的小貓眼中逐漸退去,我嘴角不禁挽起了血腥的笑。

應該快要死掉了吧!我冷冷的想著,腦中突然大打警號。

有危險!憑藉常年在生死間掙扎鍛鍊出的身手,我腳尖沾地,往旁平平一掠,接著輕輕躍起,在牆壁上踏了幾步,回落地上,避過了身後那人可以輕易穿金裂石的手掌。

沒有轉身,我向前疾衝數步,往上一跳,在半空中向後一個空翻,彎腰,自皮靴旁抽出一把渾身黝黑,看上去平凡無奇的匕首,向後一揮,借勢轉身,銀藍色的血液頓時灑滿我的全身。

“好久不見了,傾弦。”我燦然一笑,看向了眼前白髮藍眸,渾身散發憂鬱高貴的少年。

少年渾身純白,惟有右臂上三道漆黑的貓抓的痕跡額外顯眼,如墨一般的純黑,和雪玉般的肌膚成了強烈的對比。

傾弦的臉上是複雜的神色,淡粉色的唇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並不是他不想說話,而是因為我接下來的攻擊過於密集,讓他沒有喘息的機會,迎接完第一輪的攻擊,就得直接反應、並躲開下一輪的攻擊。

看著眼前的少年、心裏浮現出怪異的違和感,我右手反手握著匕首,於空中劃出了一道道無從追尋的軌跡、準確刺向了傾弦防禦的盲點,又在我身前劃出了一個滴水不漏的圓形盾牌、抵擋住了不要命般的向我猛烈攻來的焰瞳。

伸出匕首在眼前一擋,我突然將手中兵器狠狠的擲向了剛剛才化為人形,紅髮黃眸的焰瞳、將她定在牆上。

接著對傾弦妖異一笑,我趁他稍一愣神的時候空手襲向他死死緊攥著長劍的左手,空無一物的右手靈蛇般的繞上了劍柄,手指輕輕一勾,白色的鋒利長劍頓時落入我的掌中。

傾弦略為一愣,將自己的左手斜放在胸前,透明的指甲頓時伸長,於夜月下散出月白色的光芒,就像是五把短劍。

我同時舉起傾弦的長劍放在身前,輕輕的舔過劍鋒,淡淡的腥甜在口中瀰漫開去,純粹的暗紅正面對上了憂鬱的海藍,於那無邊的大海之中,我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修長的身影映在傾弦的海藍的眸中,精緻的容顏在一片水藍的氤氳水霧中顯得格外的朦朧,從那哀傷的眸子中,我看到了自己嗜血的笑意。

這樣可不行呢!我可沒打算這麼快就完結我的流浪生涯,結束我有趣的“遊戲”。微微上挑的丹鳳眼中閃過一抹黯然,我有些遺憾的嘆了一口氣,手中長劍去勢略緩,接著揮舞成道道光影,突然向前一刺!

傾弦馬上用左手的指甲擋住劍刃,接著手狠狠一揮,刺耳的金屬相交聲傳來,我微微後退了一步,傾弦卻已借勢踏前,左手自上而下斬落,削斷了幾根黑色髮絲。

我渾身輕飄飄的向後掠去,在我的身後、數條黑色鎖鏈自水泥地下冒出,地上頓時現出了龜裂的痕跡,看著鎖鏈襲向了傾弦和被匕首定在牆上的焰瞳,我嘴角挽起一個不屑的弧度。

腳下稍一使力,修長的身影躍至半空中,墨色的衣帶乘著夜風飄飛,正好背對著那一勾清冷的銀月。

也許是因為今天晚上是弦月,即使我現在是處於背光的位置,仍然在地上的傾弦還是能勉強分辨出半空中我的面貌,二年不見,臉上那曾經的稚氣已然退去不少,依然精緻如同琉璃娃娃的臉孔帶著一種唯美。只是那眉眼之間,有淡淡嗜血的戾氣浮現。

兩年來,我第一次凝視傾弦的面容,只是兩年、少年臉上曾經的意氣風發已消磨在歲月的流逝中,餘下的就只有淡淡的滄桑憂鬱,還有那藏在一片哀傷的海藍深處的冰冷無情。

看著傾弦同時凝視著我的雙眸,我突然笑了出來。

“夜,那些流浪貓是你殺死的嗎,為甚麼 ?”快步走前幾步,傾弦突然朗聲問道,眼底有著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希冀。

踏於牆壁之上、於不同的牆上跳躍反折,我利用反彈的力量在空中旋轉出優美的曲線,身影緩緩的融入了漆黑的夜色間,只餘話音於寂靜中逸散。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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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靜的坐在懸崖邊的樹上,閉上了雙目,長長的睫毛輕輕的顫動著,於大理石般雪白卻冰冷的肌膚上投下了淡淡的陰影。

遠處突然傳來了極為細微的聲響,緊接著、一隻渾身雪白,右臂上有三道墨黑的貓爪的痕跡的白貓身邊飛著一隻火紅的小鳥慢慢走近,在離大樹兩、三米的地方停下。

我張開眼睛,看向了前一刻看來還只是一隻短毛白貓、現在卻已在月下蛻變成有著雪髮藍眸,美麗、冰冷、危險的少年,自樹上躍落,緩緩站定於地上。

“歡迎來到這兒,‘影之王殿下’。”我冰冷的說著:“我果然沒有猜錯,你們緊隨著我遺落的標記來到這兒了。”

火紅色的小鳥憤怒的在一旁揮舞著雙翼,看起來像是想要馬上衝前來將我挫骨揚灰的樣子。

“為甚麼?”傾弦的聲音異常的生硬冰冷,隱藏著一絲極淡的顫抖。

子夜,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自上而下、蔑視的看著一臉平淡的少年,我慵懶一笑,右手於空中憑空一抓,握住了漆黑中夾雜著血紅的刀柄。

只是一瞬間,我本來空無一物的手中握住了一把比我全身還要高上不少的鐮刀,近半米長的雪銀刀刃閃耀著森冷的光芒,黑紅的刀柄驟看下和我暗紅的眸子毫無分別,可細看下卻會發現那上面泛著一襲暗銀的色澤,刀柄和刀刃連接處綑綁著縷纂,血紅色的帶子隨風飄飛。

“因為,我想牠們都好好的生活啊!”我側著頭,換上了小孩子般的語氣認真的說著,孩子般的語氣和動作、配上了身邊可怖的鐮刀,看上去有一種使人膽顫心驚的絕美。

說罷、沒有給傾弦開口的閒暇,我又問了:“我有做錯嗎?”

“回答我,傾弦。”

我究竟,做錯了甚麼?

傾弦一愣,一時之間,竟然無法回答我的問題。

“這兩年來,你一直都以黑貓的形態四處流浪嗎?”他拙劣的想要去轉移話題。

“回答我,傾弦。”我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的凝視他,重複了一次問題。

“你當然做錯了!”回答我的卻不是傾弦,而是飛至樹上、留在枝頭的焰瞳。“你可是將那些軟弱的流浪貓全都殺死了,你居然還問你有甚麼錯!”她金黃色的眼睛中,彷彿真的要噴出火來。

“那要是你來選,你會怎麼做?”我饒有興致的看著經歷了這麼多事情,骨子裏卻仍然是如同孩子一樣,認為世上的事不是黑就是白的女孩兒,殘酷的問道。

“我‧‧‧我當然是要收留那些可憐的流浪貓,然後狠狠的教訓他們的主人。”焰瞳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幾乎隱沒在懸崖旁呼嘯的風聲間。

“那你呢,你別再在這兒胡說八道了,你把那些貓全都殺死了,當然是做錯了!”她不服氣的朝我喊道。

“將牠們殺死了,為甚麼就是錯的?當生存變成折磨的時候,為甚麼殺掉牠們是錯的?”我尖銳的問,無視傾弦一瞬間煞白,像是明白了甚麼的臉色,我揚起奇怪的笑意:“我問你,我族的族人逝去後,靈體會回歸哪兒?”

“你們一族中,不被允許進入『樂園』的貓,死後靈體會回歸『樂園』,已經能化形為人的貓本身就可以死上好幾次再復活,即使重生的能力用盡了,最多也只是被困在『樂園』不能到塵世罷了!”焰瞳一剎那明白了我的意思,用手指指著我,不可置信的說“你──”

“對啊!”我看著她,安靜的笑了“我殺掉牠們,只是想幫助牠們從現在悽慘的生活中解脫罷了。”

“假如牠們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就只能過著顛沛流離的、朝不保夕的生活,牠們的一生,都將會充斥著對於自己不幸的命運的怨恨或是麻木,牠們只能畏畏縮縮的生活在不為人留意的街頭巷尾間,或成為流氓,或是同樣不幸族人欺凌的對象。太少太少的人類會留意這些在他們眼中可有可無,喜歡時就逗逗、不高興時就隨手扔在一邊的弱小的生物。而且,即使真的有大發善心的人類收留了牠們又怎樣?人類能幫助多少我們一族流落街頭的族人?多少人是在找到牠們後將牠們帶回家好好照顧一生一世?又有多少人是將牠們帶到收容中心後,就心安理得的認為自己幫了牠們找到暫時的容身之所,然後在得知因為資源不夠而要把小動物人道毀滅後罵相關人員冷血的?讓牠們一直生活下去,等待牠們的就只有前路上無窮無盡的折磨,牠們只能在黯淡無光的前路、在悲慘絕望的前路間苦苦掙扎。可是,假若牠們死了,靈體就能回歸『樂園』,回歸生命的初始和終焉之地。在『樂園』,牠們可以過上安穩的生活,不用再提心吊膽的害怕會被人欺凌,害怕找不到食物果腹,牠們不用再苟且殘存的、卑微的活在這世上,承受世人的嘲笑。”我平靜的說著,帶著點溫和的笑意看著因太過驚訝而定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的焰瞳和臉上失去血色、目光中有著濃烈的悲哀的傾弦。

“當生存演變成折磨的時候,為甚麼殺掉牠們是錯的?”我不明白。

就如同我始終不明白,自己有沒有做錯一般。

我認為我是沒有做錯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牠們好。

“啪!”的一聲,右頰上傳來的疼痛讓我回過神來,我呆呆的看著眼前憤怒的少年,嘴唇無聲的扇動著“為甚麼?”

“你怎麼……你怎麼可以這樣做!”傾弦的眼中閃動著悲哀和憤怒,大聲的質問著我。

“即使族人們,即使一眾流浪貓現在的生活是如此的艱苦,但只要活著,就會有希望,一切都會有轉機,不是嗎?”他說著,淚水自海藍色的眸子中不斷滴落。“即使出發點是為了牠們好,即使知道牠們死掉後會回歸『樂園』,我仍是無法容許你以這為理由褫奪牠們的生命!當初,我們不也只是兩隻軟弱的流浪貓嗎?可是現在,我們已經有強大的力量,可以獲得從前所不斷追求的,為甚麼,你一定要把沒有抵抗能力的,流浪的族人殺掉?”

“那,被族人冠以『影之王』之稱,我曾經信任的伙伴傾弦,由你來選,你又會做甚麼呢?可不要給我如同焰瞳的,雄心壯志的說著要救所有人的英雄式答案啊!”我邪氣的笑著,眼神透過了少年,看向了未知的遠方。

既然已經決定要在今夜解決這所有的糾葛,那就讓我好好的放肆一回,去尋找自己心中的答案吧!

“我會去幫助牠們,幫助流浪的族人。”少年沉重的說:“盡我所能。”

“就這樣去幫助牠們,有甚麼用?不是每隻貓都能這麼容易的修練功法,然後成功化形。你認為這世上有多少個你、又有多少個我?這世上的生靈都是貪婪的,得到一樣東西後,就會想要得到更多。你是打算把所有失敗的族人的怨恨都承受下來嗎?再者,得到了你的幫助,那些遇見你的、得到你幫助的族人就會自然而然的認為你要讓牠們都到『樂園』去,不管牠們有沒有修成人形,你這樣做,是在幫助,還是在害牠們?而且,能化為人形的族人又會怎樣了?牠們會如你所希望的謙虛行事,還是因為過份安穩的追隨著你而變得驕傲,蔑視其他族人,恃著你的名號橫行霸道?”我不屑的說著。“你、並不是神,你並沒有辦法像保母般將所有流浪的族人都帶大,直至確保牠們都能進入『樂園』去,不是嗎?懷璧其罪,你現在和我一樣四處流浪,因此你沒有辦法將所有遇見的族人都帶在身邊,你走後、牠們又該怎樣?”

“給予了牠們希望,然後讓修練失敗的族人墮入更深沉的絕望中,就是你想要的嗎?”

“不是的,牠們……牠們不會變的!”傾弦緊抿著唇,似是在對我說話,卻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是嗎?”我突然笑了,眼中、是冰冷的神情,左手撫上了心臟的位置“可是,你變了。”

“既然你無法認同我的做法,我也無法認同你的觀點,那我們就用手中的兵器,分出誰對誰錯吧!”

雙手握住手中鐮刀,我左腳在地上一抵,向前狠狠一劃,鋒利的刃面彷彿割破了空氣,發出細微的“嗖嗖”聲,劃出一道半月光芒襲向傾弦。

傾弦左手在空中一劃,憑空握住了一把銀白軟劍,柔軟的劍身劃出了一道又一道光弧,纖長的劍身竟生生纏住了鐮刀的刀面,止住了鐮刀的去勢。

有點麻煩!我再度攻前,一邊舞動鐮刀刻劃出不規則的軌跡阻擋傾弦,一邊在心裏暗暗想著。

今夜來到這兒的目的並非為了殺戮,而是為了要……因此,使用專門用來獵殺敵人生命的鐮刀不太適合,而且、自己最喜歡的,還是近身戰啊!

只是瞬間,我手中的兵器已然轉換為一雙手臂長短的十字劍,幽藍的劍身上開著血槽,劍身有著鋸齒狀的劍刃。

我將一雙十字劍舞得飛快,傾弦臉上卻沒有出現驚訝的神色,只是左手猛地揮出,纏住了我左手的短劍,接著身子微側,腳朝前一踢,正好踢中了我的膝蓋。

我悶哼一聲,右手彎成一個不可能的角度持劍架在傾弦頸後,身子借勢一個旋轉,站在了他的身後。

傾弦眉頭一皺,腳朝後一踢,趁我略為退開時借勢轉身,手中軟劍筆直刺向了我。

“為甚麼你要這樣做──”他似是終於忍不住,朝我大聲吼道。

“為甚麼?”我的眼睛燦若星辰“我是在完成你的願望啊!”

你希望有一天,人類再不會隨意遺棄我們的同族,流浪的族人能夠擺脫悲慘的命運。

我無法改變人類的內心,但有一些事是我所能夠做到的。因此,我在流浪的時候會殺掉看見的流浪的族人,讓牠們回歸“樂園”。

眼前,銀白的軟劍朝我斬落,我不躲不閃,任由劍身自我右胸透出,滑落到左腰,銀藍色的鮮血瞬間灑滿了墨色的和雪色的衣衫,流到地上,形成了小小的“水窪”。

幾縷染上了血液的髮絲被夜風一吹,黏在了我的臉上,我隨手一抹,感覺到了臉上有大半都抹上了血污,腥甜的味道繚繞身旁,夜風也無法吹散。

傾弦完全的呆住了,只懂得定定的看著我。

“不────”他猛地衝前,想要扶著我,卻被我躲開了。

帶著意味不明的輕笑,我閉上眼睛,向後倒去,頓時跌下懸崖。

耳邊,猶能聽見傾弦悲痛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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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掉下懸崖後,傾弦十分的傷心,好幾次下崖去找他,可是都沒有見到他。於是傾弦就一直四處流浪,希望有一天能再遇見子夜。”

大樹下,一個雪髮藍眸的白衣青年笑瞇瞇的給他身旁的小孩說故事。

一群小孩聽見故事完了後,馬上討論起來。

傾弦看著天真無邪的孩童,嘴角揚起笑意。

自子夜掉下懸崖,生死不明後,他就一直流浪。

一路上,他也曾收容流浪貓,卻發現子夜曾說的話都應驗了。

那當年,子夜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他不知道。

或許,他和子夜都是對的,可同時、他們倆都錯了。

我在一旁靜靜的看著被小孩圍著的傾弦,腦海中不禁浮現了十年前我掉下懸崖後發生的事。

傾弦並不知道,我已修練至功法的最後一層,達到近乎不死的地步。

我身上致命的傷在掉下的同時已然極快恢復。

讓傾弦殺掉我,是讓我和過去的最後羈絆被斬斷。

但是,我任由自己墮下。

我享受著那快感。

然而,當我在崖底醒過來時,我看見是不可思議的景象。

在那之後,我得知傾弦背叛我的真相。

那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轉捩點。

也是我依然四處流浪的原因。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