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異鄉(下)

“你是誰?我怎麽會在這裡?爹爹,娘親...”我從床上跳起起來,不受控制地像瘋子似地大叫著。

“不!小姑娘!你冷靜一點!”那個女人試圖安慰我。

“爹!娘!你們在哪…”我急得讓眼眶中盈滿了焦急的淚水。

“姑娘!冷靜點!不要喊了!”她看到我眼泛淚光的眼睛,立刻用她那粗燥得像一塊被草草劈過的木頭的手心拍著我的肩,安慰著我說:“這裡是陵隱村。我今天一大早到河邊梳洗的時候,就發現你躺在河邊,渾身傷痕,動也不動。我懂得一點醫術,就把你帶到家裏療好傷再說。”

我略帶嘲笑意味地“哼!”了一聲,心裡卻在為剛才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大喊大叫而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這種罪惡感只維持了不到一秒鐘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說:“陵隱村?什麽鬼地方啊?我聽也沒聽過!又小又髒...大膽刁民!還不趕快送本小姐回家?回去看我爹怎麼對付你!”我用那慣性的權威聲音命令道。

“小姑娘啊!我連你貴姓也不知道,怎樣送你回家啊?”她一邊不耐煩地說著,一邊略駝著背地把一個碗子端到我床前來。

“來來來!剛煎好的,快把葯喝掉吧。”我看著那黑得像墨,又臭得讓我幾乎窒息的葯,便二話不説地用手把它打翻了。我手背感到一陣劇痛…

“你看看你自己!滿身是傷,還不好好服藥!我去廚房再盛一碗,不要在倒掉了哦!”她慈祥地彎了彎嘴唇,轉身向廚房走去。

我待她走遠,便掀開被鋪查看自己的傷勢,盤算著逃跑的機會...天啊!我悉心保養的皮膚上到處是傷痕、瘀青,腳痛得簡直不能彈動。唉,看來只好在這個什麼什麼陵隱村裡待上一陣子了。看著這狹窄的房子,簡陋的傢俱,心裏開始想家了。這是我頭一次離開家那麽遠,頭一次沒有爹娘和春婷在身邊,孤身隻影的我這回只能靠自己了。

不知道,一隻迷路的雲雀離開了金籠,會有什麼樣的遭遇?

“來,把葯喝下吧。”那女人把我扶起來,把葯端給我,但我一聞到那噁心的味道,便倒胃口。“你不是想回家嗎?想的話就快點喝了。”她邊說邊舀了一羹藥往我嘴裡送。想到爹娘,我便閉著氣硬嚥了下去。

“這就對了。哎呀!瞧我這記性!竟然忘了自我介紹,叫我荷姨吧,大家都這麼叫。你呢,小姑娘?”她微笑着問我。我的心愉快地蹦了一下,驚訝地瞪大眼看著她。

從來,從來沒有!沒有人用這和善和自然的態度跟我説話,人們都用敬畏的語氣跟我説話,從來沒有人,把我當個普通女孩般對待。

“我叫…林佩芊。”我有點不知所措地回答。我沒像平常一樣,每當人家問我名字,就高傲地說自己是林府千金,現在我純粹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女孩。

“佩芊?很好聽的名字啊!那我可以叫你芊芊嗎,芊芊?”她打趣地問,我害羞地點點頭。我從來都沒試過和別人這麽自然地对話,感覺真的很棒!就這樣,我們便閒聊起來。荷姨在閑談中不時露出溫柔的笑容,把我原本那顆像被千年寒冰封住的心給溶掉。

過了幾天,那只雲雀的傷慢慢痊癒了,她飛走出一個被白蟻蛀過的破木籠。首次感受到金籠以外的風景是多麽的清幽,值得她去留戀———看著婦女們拿著桶子,三五成群地一邊洗衣服,一邊談笑;看著小孩子嘻嘻哈哈地在溪田裏跑跑跳跳,追逐玩耍;鎮裡的男人們在田裏辛勤地工作,卻沒有半句怨言。看著這片風景,是如斯美妙,心也被深深迷住了,慢慢忘掉了她那恨不得立刻擺脫的金籠。

不經不覺地,我已習慣了村裡的生活。一大早和村裏的婦女一起到河邊洗衣服。當太陽升到最高點的時候,便和村內的小孩子一起嬉戲,或躲進屋裡教他們寫字。天空拉下帷幕時,我就回到荷姨家幫忙弄晚飯,完全融入了村民的生活,可以毫不拘謹地一起談天說地,一起享受幸福的辛勞。

雲雀終於脫離那金籠的枷鎖,自由地飛翔。

可是雲雀的幸福終於惹起了老天爺的妒忌,命運就是愛作弄人……

三年後的一個夜晚,當月亮再次彎成一條細細的銀線———跟我那天出走的晚上一樣。我閉著眼,靜靜地坐在後院的木椅乘涼,聽著秋風與枯葉的情話,聼著蟬的催眠曲,就跟以前家裡後院的景像一樣。不知道爹爹和娘親此時此刻在做什麼呢?也在想我嗎?也許也在暗地裡也在抱怨怎麼會生了一個不肖女?我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突然,我透過黑暗的眼皮感覺到外面有一道微弱的藍光光,是螢火蟲!我立即睜眼看著它,心裡興奮得要命,用顫抖的聲音問:“螢火蟲!是你嗎?你是不是想帶我回去?等等!等等我!”

雲雀被那神秘的小藍光深深地吸引住,身體不由自主地追著那螢火蟲。牠飛得很快,讓她也必須猛拍著翅膀才能跟上。不知不覺,雲雀追著螢火蟲來到了陰暗的森林前,她在森林邊緣猶豫了一會,看著那小光,牠的光微弱卻堅定,直覺告訴她要相信牠。

不知道走了多久,漸漸地,晨光開始為墨黑的森林點上了蠟燭,螢火蟲的光芒也漸漸消退,最後消失了。我像剛夢醒似的,發現周圍不是叢林,而是人來人往的市集。糟了!我又闖禍了!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大街的間隔好像什麼時候見過似的。

我立刻叫停了一位路過我身旁的大嬸,問:“這位阿姨,這裡是什麽地方?”

她用狐疑的表情看著我,說:“這裡是京城啊,小姑娘!你是從外地來的嗎?”

“京城?你確定是京城?太好了!真的不敢相信!我終於回到家了!“我興奮地搖著她的肩膀,繼續問:“那你知道林府在哪兒嗎?”

“林府?”

“是啊!京城最大最有名的林府啊!你沒聽過?”

“啊!是四十年前拆掉的那座嗎?”

“四十年前?”我不敢相信地問,心裡暗自覺得這個大嬸的時間觀念有點問題。

“是啊!說起來也可憐,聽説當年林大人的千金不見了,他發散人力財力,派人去找她,找了三、四年也沒有蹤影。林大人意志消沉,無心效力朝廷,失去了皇上的重用,後來身敗名裂,被迫遷走。”

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難道陵隱村是與現實世界分開的嗎?

“那…那你知道他們遷到哪嗎?還有,你有聽過陵隱村嗎?”我強忍著淚,焦急地問。

“這我倒不知情,而且我也沒聽過什麼陵什麼村?小姑娘,你沒事吧?”

我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淌在我捂住嘴巴的手上。那個大嬸拍了拍我的背便離我而去。那個大嬸看來不像說謊,她要是真說謊有沒合理的目的。看來…看來爹娘真的失蹤了…現在還生死未卜。想不到我一時任性的代價是如此沉重……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昔日人們向我磕頭下跪的街道,昔日的風光成了自由的代價。走著走著,兩個一男一女的老乞丐靠在牆邊向我討錢。換著是昔日的我,我肯定會把他們當成路障似的命春婷把他們推開,但是,我變了。我掏出僅有的五文錢向街頭一個賣包子的買了兩個饅頭,蹲在那兩個乞丐前,說:“給!吃個饅頭吧。”

那兩個乞丐自卑得連頭也不敢抬,只含糊地說了句“謝謝”便拿起包子狼吞虎嚥。那個女的滿口塞滿包子地說:“姑娘,你人真好。”

我笑了笑,掏出很久以前娘繡給我的絲帕,讓她抬起頭,幫她擦嘴。但她突然像瘋了似地瞪著我,抓住我的手腕,嘶吼道:“這手帕!你從哪弄倒的?說!是不是你綁架了我孩兒?說!”

我拼命掙紮,說:“我沒!我沒有!你先放開我!我說我沒有!這是我娘親繡給我的!上面還有我的名字!你看!”我指著手帕上那個“林佩芊”給她看。

她立刻淌下了兩行熱淚,激動地跟那個老頭說:“相公,看!真是我繡的!我繡的!”

現在那個老頭也湊過來看,說:“你真是林佩芊?”

我點了點頭,那個老婆婆立即用她瘦骨如柴的雙臂抱住我,喊道:“芊芊!咱們是你爹娘啊!”

我整個人都呆住了,想不到…想不到為了我,爹娘竟然要淪為乞丐…

“爹,娘…對不起,是孩兒不孝,害了你們…”

爹爹咬著嘴唇激動地哭了起來,說:“芊芊,咱們找你找得好苦啊!我們當年要不是管你管得那麼嚴,你也不會出走...”

“爹爹,對不起,讓你們受苦了…”我擦乾臉上了淚水,說:“我們放下以前的包袱,從新生活吧!”

“生活?”娘問,“你有銀兩嗎?”

“銀兩我是沒的,但這幾年我去了一個不受時間約束的地方,也用不着錢的。我在那裡得益很多,咱們一起去,好嗎?”

娘摸摸我的臉龐,溫柔地說:“就聽你的。”

她的手不再像以前般光滑,而是佈滿了皺紋,但卻多添了一份情。

原來親情不是自由的犧牲品,而是自由的回報。

從此,雲雀再沒有戴上枷鎖,她帶著父母飛回了那自由的土地,那時間的缺口,那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