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沒寄出的信

走在隔離病房外的走廊上,那堵淡米色的牆壁是一面高不可攀的城牆,即將坍塌下來壓傷我快要窒息的靈魂;這裏從沒有「晚上」,那排白晃晃的燈光早已成為醫院的人造太陽,時時刻刻照在我身上像針刺透我的腦殼一樣。拖著沉甸甸的軀殼進入自己的工作房,頹廢地倒在椅上——

「嘭!」尚未坐穩,走廊大門又被推開,今天的第二十二張病牀被推進來。一聲掙扎的呼喊,只能從我心中發出,因為我的口已經累得僵硬——全身已經接近癱瘓了。這刻望見燈前的那一封開始泛黃的信,我就更思念遠處的家……

「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走!」與家告別的那一天,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兒子的時候,仍然七歲的他在巴士站用力扯著我的衣袖不斷哭鬧,兩條大瀑布湧出眼眶。當時兩星期後更是他的生日,但我走了便沒有爸爸陪伴他慶祝,確實會倍感難過。妻子掏出紙巾,上前替兒子抹乾眼淚;其實她自己也不禁在一旁抽泣。

「不要哭……爸爸很快會回來的……」我盡可能安撫兒子,他就哭得更淒厲。

「爸爸說話不算數!」兒子已拆穿我的謊言。我只好用最老套的方式,跟他勾小指:「爸爸答應你!別怕,還有媽媽在……」

前往醫院的巴士緩緩駛抵,我就鬆開他的手,「嘟」的一聲拍了卡登上巴士,司機便關上車門。回頭一看,他仍哭喪著臉跑到車門用手黏在車門上,要妻子把他抱走才行。隨著巴士駛出,他們向我揮手,身影便消失在眼邊……我無奈地走入車廂,在下層隨意找個座位坐下,登上人生中最漫長的車程。坐下來的一刻,身體似乎尤其沉重,如同我當時的心情一樣。

從此,單親家庭又多了一個,而且到底是暫時,還是永遠?沒有人能預測。坐在巴士車廂內,我在想:兒子的學業怎麼辦?妻子有沒有能力照顧得到他?萬一家中發生大事,我應該怎麼做?我最終能否活著回家?

我只能說,擔當前線醫護工作,就是拆散自己的家,來修補別人的家。

隨著每天新增個案的增多,工作便越來越繁重。達到第一波疫情的巔峰時,我的骨頭像是快要散架,身體健康狀況就每況愈下。三月有一天新增確診個案數字大幅上升,隔離病房走廊的大門密密被推開,一牀接一牀地被送進來。一天內要處理十多名新病人,超越了我一般的工作量,當天的我就像即將崩塌的冰山一樣,崩潰至半死。更甚的是,這不僅持續一天,乃是一星期左右!患者甲的病歷表還沒好好整理,就要立刻跟病人乙跟進病情,所以糊塗的我常搞混病人的名字,讀錯不少。

那時候的壓力真是大得要命。過度疲憊的我,躲入工作房裏,拿了一張紙來,就動起筆來在上面只管寫、寫、寫,用盡我所有壓在肩上的壓力,轉化成文字,寫滿整張紙……見旁邊有一個白色的信封,已寫上「老婆、兒子收」,便將那張紙收妥於信封內,保存起來,擱在燈前,提醒自己要抽空寄出。可惜我做不出……我不希望家人知道我辛苦,不希望他們看見一行行晦氣說話就心疼,更不希望他們滴下絲毫的淚水。

於是信一擺在這裏就擺了五個月,原封不動,默不作聲,安靜等候歸期的來臨。

這六個月半以來,「枯槁的樹枝」已演變成每位醫護人員的代名詞,特別是我。從接手第一宗個案開始,我便知道回家將會是很遙遠的旅程,像古時的男丁被徵召加入軍隊打仗一樣,最終能生存下來平安回家,抑或殉葬戰場,實在難以預測——肺炎的仗也不好打,看見世界各地有多少個醫生在戰場中倒下,就知道作為醫生的就要用整個生命作賭注,拯救正在消逝的生命……

「你臉色這麼差,不如休息吧!」有其他醫生勸諭我說。「這邊我應付得到。」

太好了!我深知休息時間絕對不多,但總比沒有休息過好。那封平時不會多加留意的家信,現在終於可以慢慢回顧一番了。雖說那粗糙的信封開始變得泛著黃,可是那熟稔的字跡,依然歷歷可見:「老婆、兒子收」。

「嗯,是時候回家了,我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