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台霧鎖，綿綿細雨融化對岸的萬家燈火。每逢這種纏人濕膩的天氣，我總會想起外婆的身影。從牙牙學語至青澀歲月，外婆一直是我的啟蒙老師。

她首先給予我的，是對文字的喜愛。外婆是典型的南方女子，神情總是靦腆自恃，說起話來吳儂軟語，噴珠噀玉。因此，小時候的我最喜歡枕在她的膝上，於乍暖還寒的天氣下聽她說話。有時候，她會把自己寫的一些文章娓娓道來，眼神熱烈。

「披了雪的山峰，是一襲捲起的白絹，又是一頂蒙了灰的斗笠。而當那迤邐的山巒隱現出女子的輪廓，薄霧便成了她的面紗。」

初讀這段文字，我便已經酣醉於外婆的筆下那座山的姿態。歲月嬗遞間，我不知不覺已經習慣了手不釋卷、在燈下以筆墨紅袖添香了。如今想來，她的文章不但讓我愛上了文字，她亦慢慢成了我往後最重要的啟蒙老師。

除了讓我陶醉於文字的世界，外婆更教我如何品味生活和知曉人情世故。小時候我住在鄉間，經常嫌棄那裡的生活寡淡無趣。每當我在家裡又竄上竄下，埋怨叫囂時，外婆總是讓我看著她煮粥。當外婆用青蔥般潤白的指尖拈起米粒，並仔細地挑走每一粒狹長、帶有糯青色的米粒時，我便在爐灶旁添柴火，只見那粥的氤氳水煙如一蓬白霧般倏然溢出，一下子又被外婆「咣噹」一聲地蓋上鍋蓋，瞬間煙消雲散；而外婆低眉順眼，絲毫不顧那爐灰沾了她一頭一臉，或是汗水濡濕了鬢髮。我看著看著，心便突然安靜下來，忽然醍醐灌頂的明白了何謂「偷得浮生半日閒」、「人間有味是清歡」。而外婆帶我走訪鄉里稻田間，看著那一張張憨憨和善的笑臉，便更明白了在鄉間即使是素昧平生、萍水相逢的人，也會比外面紙醉金迷的城市和緣份如霧水般轉瞬即逝的人，更為親切，更為窩心，我們更不用到處提防他人的綿裡藏針。因此，在生活和人情冷暖這兩方面，她確實是我的啟蒙老師。

近年的她早已年漸遲暮了，腿腳更是不靈使，只能呆在家中做做針線活。可是那些小事，卻是另一種教育。她縫東西時，偶爾會說著：「人生啊，便是在月牙細絹繡上流雲花鳥。本來是空無一物，現在卻錦上添花。」當她收拾那些油、鹽和醋的瓶瓶罐罐時，又會說一聲：「人生細味。」就連她梳理頭髮時，也會念叨一句：「人生就是這樣一梳。」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有事為之，還是自己喃喃有詞罷了。可無庸置疑，我從她身上學懂了甚麼叫「人生」。在世人爭相追求名利、爾虞我詐的社會中，又有誰能體會真正的人生呢？人們總是抱持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頭，沉溺於無盡的物欲、沉淪於糜爛的生活、沉醉於燈紅酒綠。也許只有外婆對人生的體會，才能啟發我人生的正確看法。

此去經年，繁文縟節使我席不暇暖，我只能困身於教室中，戴著如啤酒瓶底一樣厚重的眼鏡埋頭苦幹。可是，每當想起外婆那無論是美目盼兮、清秀端謹的模樣，還是漸趨沉穩如水、溫厚的身影，還是早已步履蹣跚、佝僂的背影，她曾啟蒙我的事又會一一湧上心頭。她的話語更有如三千纏絲般，牽動著我的念頭。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於煙雨濛濛中，我又想起了我的外婆。雖然她早已不在我的身邊，可是我這位啟蒙老師，似乎仍於燈火闌珊處，不曾離去。